第十章
几个人从红牛旅馆走出来,简短的验尸工作已经结束——结论还要再等两天。罗莎蒙德·达恩利走近马歇尔,低声说道:“情形并没有那么坏,是吧,肯?”
他没有立刻回应。也许他注意到了很多村民注视他的眼睛,以及那些强行忍住才没有指向他的手指。
“就是他。”“看,那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喏,他就是那个丈夫。”“你看,走过去的那个人就是……”
这些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他是听不见的,但仍然能够感受得到。这是现代人的耻辱柱,相当于公开示众。他已经接触过媒体的人——那些信心百倍,口才极好的年轻人,拼命想推倒他以“无可奉告”砌起的那堵沉默之墙。不管他说了什么或是没说什么,本以为怎么都不会引起误解和误读,然而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的文章却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在问到他是否同意妻子之死只能以杀人狂到了岛上之假设为唯一解释时,马歇尔先生表示——”如此这般。
照相机不停地响。就在这时,他听到罗莎蒙德熟悉的声音,于是半转过身——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朝他高兴地点点头,趁机拍了张照片。
罗莎蒙德轻声说:“马歇尔与友人在验尸后离开红牛小店。”马歇尔做了个苦脸,罗莎蒙德说:“没有用的,肯!你必须面对这件事!我指的不仅是艾莲娜去世这个事实——我是说随之而来的这些麻烦。那些窥视的眼睛,那些搬弄是非的口舌,以及报纸上那些胡说八道——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面对并嗤之以鼻。用一些不知所云的话来搪塞他们,对他们不屑一顾。”
他说:“你就是这么对付他们的?”
“是的。”她停了一下,“我知道,这不是你用的方法。你要的是保护色,要保持无所作为,静止不动,直到默默地淡出背景。可是在这里你做不到——这里没有可以让你淡出消失的背景,每个人都可以把你看得清清楚楚——像一只有斑纹的老虎在一块白布前面活动。你是那个被谋杀的女人的丈夫!”
“我的天,罗莎蒙德——”
她温柔地说:“亲爱的,我这是为你好。”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然后马歇尔换了种语气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并不是不知感激,罗莎蒙德。”
他们已经走到村外,还会有人看到他们,但附近并没有什么人。罗莎蒙德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她起先所说的第一句话:“情形其实并没有那么坏,是吧?”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我不知道。”
“警方怎么想?”
“他们没有发表意见。”
过了一分钟之后,罗莎蒙德说:“那个小个子——波洛——他是不是真的对案子很有兴趣?”
肯尼斯·马歇尔说:“那天他好像一直在跟警察局局长密切合作。”
“我知道——可是他在做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罗莎蒙德?”
她沉吟道:“他岁数挺大的,也许不会太精明吧。”
“也许吧。”
他们走到堤路上,那个小岛就在对面,沐浴在阳光下。罗莎蒙德突然说:“有时候——事情都不像真的发生过,就在此刻,我就不能相信真的发生过……”
马歇尔缓缓地说:“我想我懂你的意思。大自然总是那样——完全无动于衷!不过少了只蚂蚁而已——在大自然中不过如此!”
罗莎蒙德说:“不错——确实也应该这样去看才对。”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不要担心,亲爱的,不会有问题的,不会有问题的!”
琳达从堤路那边过来接他们。她情绪激动不安,像一匹紧张的小马驹,年轻面庞上的双眼有浓重的黑眼圈,嘴唇干燥脱皮。她气喘吁吁地说:“怎么样了——他们怎么说?”
她父亲生硬地说:“过两天才能知道。”
“这么说就是——他们还没决定?”
“是的,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可是——可是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马歇尔不由地微微一笑。“啊,亲爱的孩子——谁知道呢?你说的‘他们’是谁?验尸官?陪审团?警察?新闻记者?还是莱德卡比湾村里的渔民?”
琳达慢慢地说:“我想我是说——警察。”
马歇尔平淡地说:“不管警察想的是什么,目前都没有透露。”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嘴就闭得紧紧的,径自走进了旅馆。
罗莎蒙德·达恩利正要跟着进去,琳达叫道:“罗莎蒙德。”
罗莎蒙德转过身,那女孩子愁闷的脸上所流露出来的无声恳求触动了她的心。她挽起琳达的手,一起离开旅馆门前,沿着那条穿岛的小径走去。
罗莎蒙德温柔地说:“不要想太多了,琳达,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可怕的惊吓,可是老琢磨个没完也不行呀。这事儿是很可怕,这让你很难受,但你知道,你本来就不喜欢艾莲娜。”
她感到琳达的身子起了一阵颤抖,听到她答道:“嗯,我是不喜欢她……”
罗莎蒙德继续说:“如果只是悲伤的话,那是另一回事——你无法把悲伤抛在脑后,但如果是惊吓或震惊的话,只要不去想,不整天琢磨个没完,那还是可以置之不理的。”
琳达打断她的话。“你不懂的。”
“我想我懂,孩子。”
琳达摇摇头。“不,你不懂,根本就不懂——克莉丝汀也不懂!你们两个都对我很好,可是你们不懂我现在的感觉。你们只觉得这很不正常——我本来不必这么放在心上的,却偏偏想个没完。”她停顿了一下,“可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要是你明白我知道什么的话——”
罗莎蒙德猛地一愣,她的身子并没有颤抖——相反却僵直了。她在那里呆立了一两分钟,然后将手由琳达的臂弯里抽出来,说道:“你知道什么,琳达?”
那个女孩子瞪着她,摇摇头,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
罗莎蒙德抓住她的手臂。她使的劲儿太大,让琳达皱起了眉头。
罗莎蒙德说:“小心点,琳达!你给我小心点!”
琳达的脸色刷白,她说:“我是很小心——一直很小心。”
罗莎蒙德急切地说:“听好,琳达,我一两分钟前说的话,现在还是那个意思——而且还要加一百倍。把所有的事忘掉,永远不要再去想这事儿。忘掉——忘掉……只要你愿意,就一定会忘掉的。艾莲娜已经死了,再怎么样也不能使她复生……忘掉一切,只想将来。最重要的是,要守口如瓶。”
琳达退缩了一下,她说:“你——你好像全都知道?”
罗莎蒙德斩钉截铁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在我看来,就是有个杀人狂偷偷摸摸上了岛,把艾莲娜杀掉了,这是最大的可能性。我敢肯定,最后警方也会接受这个结论的。结论必须是这样,而且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琳达说:“要是爸爸——”
罗莎蒙德打断了她的话。“不要说了。”
琳达说:“我必须说一件事,我母亲——”
“怎么了?她怎么了?”
“她——她曾经因为谋杀案而受审,是不是?”
“是的。”
琳达慢慢说道:“后来爸爸娶了她。这样看起来,好像爸爸并不认为谋杀是很不对的事——我是说,并不都是不对的。”
罗莎蒙德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准再说这些——即使对我也不要说!警方并没有掌握任何不利于你父亲的证据,他有不在场证明——一个无法推翻的不在场证明,他绝不会有事。”
琳达低声说道:“难道他们起先以为爸爸——”
罗莎蒙德叫道:“我不知道他们原先怎么想!可是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不可能是他干的了,你懂不懂?不可能是他干的!”
她的语气十分权威,目光似乎在命令琳达接受她的说法。琳达长叹一声,罗莎蒙德说:“你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你会把一切都忘掉的——所有的一切!”
琳达突然用出乎意料的激烈语气说:“我永远也忘不掉。”
她掉转身子,跑回旅馆,罗莎蒙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夫人,我想请问一两件事。”
克莉丝汀·雷德芬抬起头来,有点儿心不在焉地望着波洛。她说:“什么事呢?”
赫尔克里·波洛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他早就发现了,她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那在酒吧外阳台上踱来踱去的丈夫。可是此刻他对别人夫妻间的问题并无兴趣,他要的是线索。他说:“夫人,我要问的是一句话——那天你偶尔说出来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克莉丝汀的视线仍然不离帕特里克。她说道:“哦?我说的哪句话呢?”
“你在回答局长的问话时说的。你说案子发生的那天早上你到了琳达·马歇尔小姐的房间里,发现她不在,后来她回来了。就在那时候,局长问你她起先去了哪里。”
克莉丝汀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说她去游泳了,是不是?”
“啊,可是你那时候不是这样说的。你并没有说‘她去游泳了’,你说的是‘她说她去游泳了’。”
克莉丝汀说:“那不是一样吗,有什么不同?”
“不,那是不一样的!你那么回答暗示出你心里有某种看法。琳达·马歇尔回到房间里——穿着泳装,可是——由于某种原因——你并不认为她是刚游泳回来,这从你的表述方式‘她说她去游泳了’就听得出来——是不是由于她的态度,或是她身上穿的什么,或是她说的什么话,使你在她说自己去游泳了的时候颇感意外?”
克莉丝汀的注意力终于离开帕特里克,整个儿转到波洛身上。她颇感兴趣地说:“你真聪明。一点儿也不错,我现在想起来了……当琳达跟我说她去游泳了的时候,我的确觉得有些惊讶。”
“为什么?夫人,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让我好好想想。啊,对了,我想是因为她手里拿着的包裹。”
“她拿着个包裹?”
“是的。”
“你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吧?”
“啊,我知道。包装散了,他们村子里捆东西捆得很松散。里面是蜡烛——全掉在地上,我还帮她捡了起来。”
“啊,”波洛说,“是蜡烛。”
克莉丝汀瞧着他说:“你好像很兴奋,波洛先生。”
波洛问:“琳达有没有说她为什么要买蜡烛呢?”
克莉丝汀答道:“没有,我记得她没有说。我想大概是晚上看书用的吧——也许电灯不大亮。”
“正相反,夫人,她床头的灯亮得很。”
克莉丝汀说:“那我就不知道她买蜡烛做什么了。”
波洛说:“她当时是什么神态——包装散了,蜡烛从纸包里滚落出来的时候?”
克莉丝汀慢吞吞地说:“她有些——不安——尴尬。”
波洛点点头,然后问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房间里有日历?”
“日历?哪种日历?”
波洛说:“可能是绿色的日历——可以一张张撕下来的。”
克莉丝汀翻着眼睛,努力回想。“绿色的日历——翠绿色的,不错,我见过这样的日历——不过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的。有可能是在琳达房间里,我不能确定。”
“但你绝对见过这样的东西?”
“是的。”
波洛又点点头。克莉丝汀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在暗示什么?波洛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波洛不答,却拿出一本褪色棕皮装订的小书来。“你以前有没有见过这本书?”
“哎——我想——我不大确定——对,那天琳达在村子里的租书店看这本书,但我走近她的时候,她就把书一合,很快放回了架子。我还纳闷她看的是什么书呢。”
波洛默默地把书名给她看:《巫术及无迹可寻毒药史》。
克莉丝汀说:“我不懂,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波洛语气沉重地说:“夫人,其中的意思可能相当多。”
她询问地望着他,可是他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又问道:“还有一个问题,夫人,那天早上你在去打网球之前有没有洗澡?”
克莉丝汀又睁大了眼睛。“洗澡?没有,我当时根本没有时间,而且我也不会想到洗澡——不会在打网球之前洗澡的,要洗也是在打过球之后。”
“你回来之后,有没有用过浴室?”
“只洗了脸和手,如此而已。”
“完全没有放洗澡水?”
“没有,我很确定没有。”
波洛点了点头,说:“这件事不重要。”
赫尔克里·波洛在加德纳太太的桌边停下来。正在绞尽脑汁拼图的她抬起头,吓了一跳。
“哎呀,波洛先生,你怎么这么静悄悄地就走到我身边来了?我一点儿都没听到你的动静。你刚去参加过验尸吗?你知道,一想到验尸什么的,就让我紧张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拼图。我无法像往常一样在外面的海滩上坐着。加德纳先生是知道的,我神经紧张的时候,只有拼图游戏才能让我安静下来。哎呀,这块白的该放在哪里呢?一定是长毛地毯的一部分,可是我好像看不出……”
波洛温和地伸手从她手里拿过那块拼图,说:“应该放在这里,夫人,这是猫身上的一部分。”
“不可能的,这是黑猫呀。”
“是黑猫,不错,可是你看,黑猫的尾巴尖恰巧是白色的。”
“哎呀,果然是这样!你真聪明!可是我觉得那些设计拼图游戏的人真够狡猾的,他们千方百计地捉弄你。”她放好另外一块,又继续说,“你知道,波洛先生,最近一两天我一直在观察你,想看你是怎么侦查破案的,你懂我的意思吧——听起来好像我没心没肺,把这当成一场游戏,其实不是的——毕竟有个可怜的人被杀死了。哎哟,每次一想到这儿我就不寒而栗!我今天早上还跟加德纳先生说,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吧。现在验尸也验过了,他说他觉得我们明天就可以走了,谢天谢地。不过关于破案的事,我真希望能了解你用了什么方法——你知道,要是你能向我解释说明的话,那我真是感激不尽。”
赫尔克里·波洛说:“那有点儿像你玩的拼图,夫人,我要把所有的碎片拼在一起,就像拼一幅镶嵌画——有各种不同的颜色,各种不同的式样——而每一片奇形怪状的小碎片,都要恰到好处地拼在合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