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2 / 2)

他们这些景泰遗孤,存活下来的人,都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们曾经的身份。

年少时他们锦衣玉食,高宅大马,如今却要在街头巷尾艰难讨生活,这对于曾经的世家子弟而言,是一种极大的折辱。

更何况进宫做宫人的沈奚靖。

为了活下去,他已经连最后的世家尊严,都舍弃了。

“沈奚靖,你不想,要回这一切吗?”穆琛又说。

沈奚靖猛地抬起头,他红着眼睛,死死看向穆琛。

少年帝王坐在高高的主位上,平静地看着他。

“我想。”沈奚靖听到自己用力回答。

穆琛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近年来已经显少有什么表情变化,能这样明显地表达高兴之意,也很少有。

沈奚靖又低下头,他听到穆琛说:“沈奚靖,从今日到你二十四岁出宫,这十二年你给朕卖命,到你出宫时,朕把你应得的一切,都还给你,沈氏的祖宅,爵位,田产,一样都不少。”

沈奚靖的心,又再度剧烈跳动起来。

他突然有些疑惑,为何穆琛会这样直白跟他说这一切,为何他会信任他。

这疑惑只不过片刻,他很快便明了过来。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穆琛在等他的表态,而沈奚靖,则在想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

其实从穆琛说完所有话后,他就已经决定要给穆琛效忠。

这对于沈氏出身的沈奚靖来讲,并不困难,对于沈家来讲,效忠大梁,效忠皇上,是他们家族的第一条族规,沈奚靖从小在这样的世家里长大,在他的心里,国家永远摆在第一位,而皇帝,则摆在第二位。

因此,他刚正不阿的父亲才会当朝顶撞废帝琰,即使满门抄斩前,也对仅剩的儿子说“不后悔”,大梁历二百八十七年,也只有一个沈家,爵位里有敬忠二字!

这是何等的荣耀。

可这荣耀之下,多少白骨葬于他乡,只有沈家自己知道。

“皇上能信任奴才,奴才不胜惶恐,奴才生于沈家,自幼秉承祖训,效忠皇上是奴才分内之事,皇上只需吩咐便是,奴才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沈奚靖从凳子上起身,他昂首挺胸走到穆琛面前,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

沈奚靖一串话说的很压抑,他很想用臣这个自称,话到嘴边,却只能说奴才。

对于他来讲,这才是最憋屈的。

在沈奚靖心里,他应当是大梁的臣子,而不是奴才。

虽然他只有十二三岁,但是他到底流着沈家的血,念着沈家的族规长大。

他们沈家人,虽不必满腹经纶,文韬武略,却也要饱读诗书,身强体健,很遗憾的是,沈奚靖八岁便成孤儿,所学文武皆荒废,就算将来皇帝真的实现承诺,他得回本属于他的田产,爵位与祖宅,却也没有考取功名的能力了。

沈奚靖自己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已经不想做官,只想开个点心铺子度日,但作为曾经的世家子弟,他心里总会有些遗憾。

这些遗憾,在经年累月的宫廷生涯里,益发叫他难受。

虽然活下去总是他目前的唯一要求,但他渐渐长大,慢慢明白先祖曾经的荣耀与繁华,这种遗憾与压抑才更突显出来。

沈奚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等待皇帝的反应。

穆琛坐在座位上,冷静地看着他,跪着的小宫人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可他既不太高兴,也不太兴奋,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应当的事情。

他早就料到,沈奚靖一定会接受他的这个提议,其实在这宫里,也没有任何宫人会拒绝他。

但穆琛也知道,沈家出身的沈奚靖,确是最可以信任的那一个。

“你不想问问,为何朕信任你,并且朕会交你做何事吗?”穆琛低着头问。

沈奚靖还是跪在地上,却轻声答:“奴才出身沈家,这就是皇上相信奴才的理由。至于需要做何事,皇上吩咐便是,奴才不需要好奇。”

听了这个回答,穆琛才终于笑了。

只不过他的笑脸,低着头的沈奚靖没有看到。

“起来吧,眼下你不过是个小宫人,朕交予你的事很简单,一,保护好父侍,二,找出朝辞阁的那个人,你听明了了?”

沈奚靖站起身,答:“奴才省得。”

“你倒是聪明,一点就透。”穆琛说罢,一扬手扔给沈奚靖一样东西。

沈奚靖慌忙接住,发现是个红枣木雕的福牌,那上面刻着一个大大的寿桃,显得十分喜庆。

“有什么事情,拿着它说给陈岁听便可。”穆琛说完,起身离开座位,沈奚靖赶紧要跪,却被他摆手制止,“行了,下去便是。”

穆琛一步没停,推门离了东配殿,沈奚靖把福牌藏在腰带里,在屋里站了会,才端着水盆下楼。

这时,穆琛已经看望过周荣轩,摆驾走了。

朝辞阁又再度归于平静。

27、第二十七章

周荣轩是通过针线中的毒,但针孔不仅小,而且毒也下得并不多,第二日他就醒了过来,虽偶有吐血,但到底没有大碍。

镇日在跟前伺候的,就是陈岁、王青与楚暮冬。

正殿一层与内院的活计几乎都落在沈奚靖他们这些小宫人身上,他们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这次周荣轩出事,皇上没有责罚他们任何一个,已经是万幸。

他们眼下和还能待在朝辞阁,而不是被拉到黑巷里,便已经很知足。

在这皇宫里,能知足的人,才能走到最后。

沈奚靖也很知足,他放下手里的扫把,摸了摸要腰带里的福牌,这个事情,他并没有跟云秀山讲。

如果他能找到朝辞阁下毒的那个人最好,如果找不到,周荣轩又再度出了事,他极有可能是第一个被责罚的。

承诺总是正反两面,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做好是最重要的。

他从来都没想过皇帝会对他们这些忠臣遗孤心软,包括云秀山在内,他们无论多么衷心,也不过是皇家的下人。所以,这件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他也已经快要束发,不能总是想着云秀山保护他。

十日之后,周荣轩身体好了,开始服一些补气养血的汤药。

沈奚靖一直在努力观察除了他、云秀山、赵修梅与陈岁之外的宫人们。

赵修梅一直是只做粗活,根本就没碰过针线,而陈岁想必是皇帝的人,他在皇帝心里,肯定比沈奚靖更得信任。

剩下的四个,按照常理来讲,最容易让人怀疑的是楚暮冬,他毕竟是慈寿宫来的人。

而且,最重要得一点,出事的时候,只有楚暮冬一个人在二楼值夜,当时二层只有他与周荣轩两人,到底发生过什么,谁都不知道。

不过,在楚暮冬开始叫喊到陈岁上楼这段时间,周荣轩是清醒的。

沈奚靖在楼下,曾经隐约听到周荣轩跟楚暮冬说“拿手巾”,如果楚暮冬要做手脚,即使那时候周荣轩身体不适,也不应该按不发作。

不仅仅这里奇怪,还有一点,当日周荣轩若不是吃了冯栏拿来的,有梅花露的点心,他也不会提前毒发,夜里宫人们的值夜都是按时排序的,怎么会怎么凑巧,恰恰是楚暮冬值夜,周荣轩就毒发了。

一连串的事情凑在一起,织成一个看不见的网,沈奚靖站在网边,独自沉思。

因为周荣轩的病,八月十五的中秋会他们朝辞阁都没参加,到了八月末时,暑气渐渐消了些,荷塘里的荷花渐渐败去,只留些许残荷。

周荣轩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生活,上午就做些小玩意,下午坐茶室里喝茶看书,日子悠闲自得。

日子平淡无波,沈奚靖心里却益发紧张,每日日落之后,天黑之前,他总站在朝辞阁的大门口,遥望宫墙里的夕阳。

他还是没有找出那个下毒的宫人。

这也不能怪他,在宫里,能做活下去的都不是善茬,更何况他们做到八品宫人,做到大宫人。没有心机与胆识,不消说做探子,就连大宫人都做不得,就算沈奚靖再聪明机灵,他也看不到这些人关起门来如何做事,他总不能跟着人家,看看他们出了朝辞阁都去哪里。

现在朝辞阁的所有人,看着都一心向主,别无二心。

面上是如此,可是里子是怎样谁也不知道。

高大银杏树上的扇形叶子,一天天由绿变黄。

转眼间,一月时光匆匆而过,九月底时,许久不来朝辞阁的冯栏又突然开始登门拜访。

这时周荣轩已然大好,便见了客。

冯栏这次倒没拿吃的,只带了两个宫人匆匆而来。

周荣轩在茶室里坐着,等他过来叙话。

他们关系一直很好,冯栏自然不会怪他未在门口相迎。

院里的沈奚靖正扫着稀疏的落叶,一边竖耳听两个太侍说些什么。

“容轩,你可好些了,前阵子我不敢来看你,今日好容易南宫去了慈寿宫,我才过来瞧瞧你。”冯栏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周荣轩面色,见他确实并未一脸病容,这才放下心来。

因冯栏与南宫祈的宫所挨着,他每次出门南宫祈都知道,他也不方便日日来看周荣轩。

虽然这一月来周荣轩是称病在床,但心细的人却可猜测一二,那一日很多人都知下午时冯栏来过朝辞阁,夜里朝辞阁就招了太医,还惊动了皇帝起夜来看,事情相必并不简单。

虽然这段时间朝辞阁一直风平浪静,但冯栏还是不敢来。

多事之秋,还是少生事端。

“我自是好多,再再大的病,连着服几十天汤药,也能好了。”周荣轩笑笑。

周荣轩虽然中毒吐血内里虚亏,但连续进补月余,也算将养过来,此时看去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冯栏仔细盯他半天,这才真正放心下来,皱眉说:“前次那位请去吃茶,你病了没去,那位透露了些许意思,许是想给皇上立元君。”

“什么?”周荣轩听了,自惊叹一声,抬头见大大小小的宫人都在院中,便给了陈岁一个眼色。

陈岁自然懂,便把原本随侍在茶室里的宫人都打发去小厨房吃茶,单叫了沈奚靖。

“安乐,你且去给冯主子打盆水净手。”

陈岁和沈奚靖早就互通了口信,彼此都是皇帝的人,所以用起来最没顾忌。

沈奚靖麻利地打了盆水,又撒了点茉莉香露,他记得冯栏喜欢这味。

等他再到茶室时,刚好听见周荣轩问:“那位属意哪家的?”

冯栏就等他问这句,忙把沈奚靖招到身旁,用手指沾了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木”字。

沈奚靖微微瞥了眼,把那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字不难猜,右相林子谦,姓里便是两个木。

周荣轩看了,却并不生气,他倒是露出几分喜悦之色,沈奚靖还未明了,边听他讲:“林家要是出了帝君,那林相的从一品官位,就不保了。”

冯栏听了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与周荣轩交好,心里自然向着皇帝与周荣轩,所以对于太帝君插手皇帝的大婚之事,也只能干着急,他只想到林子谦是林家门生出身,却忘了惦记,一旦林家的儿子做了帝君,那林子谦这个右相,也不用当了。

“这个事情,有些复杂,”周荣轩面上带了些笑,慢慢给冯栏指点,“如果这事是那位试探皇上,皇上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应,帝君之位到底多重要,想必那位心里不是不清楚,但如果他不是试探皇上,而是试探林子谦呢?”

他与冯栏关系虽不如与圣敬太帝君更要好,但也不差,冯栏的儿子穆璜比穆琛大十岁,从小就温厚良善,对待最小的弟弟总是细心妥帖,冯栏虽不是烂好人,但是对于他看得上眼的人,也是很好的。

所以这些年下来,皇帝对这位父侍虽没周荣轩更亲厚,但在他心里,冯栏却也比柳华然与南宫祈强上百倍,对他态度也更恭敬。

冯栏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因为失了儿子,所以心里益发偏向穆琛,在宫里,已经算是很明显的皇派了。

很多话,周荣轩是乐意同冯栏讲的。

经他这一说,冯栏便很快反应过来:“难道林家与柳家有不合?”

周荣轩笑笑:“现在全大梁的百姓都知道,柳家才是真正的朝廷当家人,林子谦不过是他家的门生,但你别忘了,当年林子谦也是靠自己,十八岁连中三元,他能做到今日的右相,也不是靠柳家荫蔽,他不会甘心做柳家的走狗,皇帝也不小了,林子谦到底如何想,就连柳家也着急了。”

这确实是好事,沈奚靖拿了干净手帕给冯栏拭手,心里如是想。

他们这边狗咬狗,那是皇帝最愿意见到的局面。

冯栏突然说:“但是,当时那位说了三位人选,只说林家的最合适皇上。”

周荣轩挑眉,问:“还有哪两个?”

冯栏忍着笑说:“其一便是南宫家,南宫祈的亲侄子,那位说了,南宫家百年没出过帝君了,也该给个机会。”

他边说边学柳华然的做派,还摆了个端茶姿势,闹得周荣轩也笑起来:“南宫没生气?”

“何止是生气,”冯栏笑着说,“南宫当时就摔了茶杯,一句话没说走了。”

柳华然与南宫祈一直关系不好,他们两个对着骂的场面他们几个都听过,也只有跟南宫祈生气的时候,柳华然才会放下端着的帝君架子,什么难听话都说过。

他们两个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周荣轩吃了点红豆酥,说:“好了,说说还有哪家的?”

冯栏收起笑脸,说:“最后一个,最不能忍受,是齐家。”

周荣轩脸色难看起来,问:“是那个齐家?”

冯栏点点头,没说话。

事实上,他们对于这个齐家,简直恨到骨子里。

宏成三十六年,废帝琰弑父篡位,当时有三大世家支持废帝。

其一便是上林齐家。

柳太帝君柳华然竟然说了齐家,这已经不是在埋汰皇帝一个人,这是在埋汰他们所有的太侍,和当年死在废帝手里的忠臣世家。

冯栏咬着牙说:“早晚有一天,要让这三家死个干净,想到我的璜儿这样就死了,心里真憋屈,要是南宫祈当时听到柳华然说这话,肯定能一把刀捅死他。”

确实,景泰元年,冯栏死了唯一的一个儿子,南宫祈死了所有三个儿子。

沈奚靖站在一旁,低着头,黑影遮住了他的脸,任人看不到表情。

他全家一百三十七口,都死在那一年。

28、第二十八章

那日冯栏走后,周荣轩屏退左右,单叫了陈岁与他上楼详谈。

他们说的什么,沈奚靖自然不知,只知道当天周荣轩脸上显而易见的愁容,在第二日陈岁去锦梁宫回来禀报之后,消了个干干净净。

肯定有什么好事,没人告与沈奚靖知道,沈奚靖也不会自讨没趣地问。

九月之后,十月便悄然而来,宫里的枫叶红了一片,而后又落了满地。

十月初八是南宫祈的生辰,他是南宫世家的嫡系,先帝在时,他是从一品侍人,先帝没有贵侍,所以,他当时是除柳华然以外份位最高的宫侍,就算做了太侍,也是一样的。

虽不能像柳华然那样开千秋宴,却也要给他办个寿宴,周荣轩赶了几天做了个红枫荷包,又让陈岁备了些贺礼,带着王青与李柏叶去了百香园。

百香园里有飞露凉殿,是做寿宴的好去处。

因主子不在,朝辞阁冷冷清清,沈奚靖与云秀山干完活计,便回屋待着。

云秀山正给沈奚靖做衣裳。秋日的新布早就发到各宫,前阵子周荣轩病了,他们忙,也就没赶上做,好容易最近又清闲下来,云秀山赶紧给裁了布,想在年前给沈奚靖赶出一套新衣。

沈奚靖是年根里生的,过了年便十三了。

原本他们在家时,不消说做衣裳,就连学都不愿意学,家里有缝补仆人,实在不行,帝京里绣楼比比皆是,只要有钱,要多好的活计都成。

可他们进了宫,虽说宫里春秋两季都发衣服,但也只每人两身,其余季则都是直接发棉布,他们镇日干活,一不小心衣服就会破烂,要是没有换的衣服,那可就糟了。

云秀山在第一年就学会了做衣裳,他比沈奚靖更仔细些,周荣轩又是个好手艺,他没事就看看,也将就能做衣服出来。

这些年下来,手艺益发见长。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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