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云山情绪激动,整个人从沙发上半站起来,但因为气不足,喘不上来,又跌坐回去,他按着自己的心口,怒声斥骂,仿佛他们一个个都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
可是大概真如关云山所说,厉逍的确冷心冷肺,关云山的诛心斥骂,竟激不起他半分的愧疚之心,他看着关云山脸上大失所望,满是悲凉的神情,甚至觉得有两分荒谬。
他平静地说:“外祖问我,问我母亲,却不知道,外祖有没有这样问过自己。”
空气里沉默了一瞬。
关云山低沉的声音响起:“你什么意思。”
“外祖的发妻,从外祖还是个南下打工的穷光蛋的时候,就跟了外祖,不辞辛苦地跟你跑东跑西,结果最后在外祖如日中天,还被市长女儿青睐上的时候,突然车祸逝世,”为了欣赏关云山突然变了的脸色,厉逍刻意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不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和外祖母新婚燕尔的时候,外祖有没有想起过前人一次。”
“外祖母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嫁给了外祖,一心以为寻到一个前途无量的如意郎君,本来应该是很幸福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却渐渐抑郁,精神上出了问题。妈妈从有记忆以来,就要每天面对一个总是尖叫,砸东西,不是自残就是伤人,简直像是个疯子的母亲,恐怕就快要崩溃了吧。”厉逍扯了扯嘴角,分明是笑的模样,眼神里却冷得像是起了冰碴子,“也真是巧啊,在这个时候,妈妈认识了一个温柔宽容,仿佛真的能够理解她,爱护她的男人。外祖你说,妈妈怎么会不对这样的男人动心,不将他视作自己的生机呢?而当她陷落进去的那一刻,她就再也不能把自己拔出来了。”
关云山脸色铁青:“你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
“外祖,您汲汲营营了一辈子,生怕自己辛苦经营得来的一切,被别人抢走,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儿,全都信不过,您将她们捏在手心里,安排好她们的一生,让她们缺魂少智,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您拿捏。当年我父亲接二连三地出轨,逼得我母亲发了疯,想带着我自杀报复他,那次您终于又找到了合适的借口,以保证我的安全为由,把我赶到国外去,我想那时候你是希望我待在外面,永远不回来的……”提及那个被阴郁灰暗所覆盖的,被厉逍刻意封存在记忆里的高中时代,厉逍现在说起来也能面不改色了,他冷哧一声,紧接着却又笑了出来,仿佛真的觉得十分地可笑,他眼里都是嘲弄之色,“可是谁能想到,最后令外祖低头的,竟然是时间。时间一点点把您的冷酷无情磨掉了,到了您也开始觉得,年夜饭该要一家团圆,家产也不能跟着你一起进到坟墓,你若想光辉永存,就要有人继承。”
“可是外祖啊,”厉逍垂眼看着仿佛被抽干,形神枯竭了一样的老人,近乎怜悯地微笑起来,“你不相信这个世界,因果轮回,一切都是有报应的吗?”
阮星桐站在书房外面,门没有完全闭拢,她听到里面厉逍的最后一个问号落下,归于了一片沉默,才蓦然觉得脚下寒气陡生,她双臂满是鸡皮疙瘩。
她本来是想回自己的房间,又不愿意麻烦佣人,结果在这所大得过分的宅子里,她完全忘记自己住哪一间了,想要找人问问,结果却不小心听到了这种家族秘辛。
厉逍当年之所以出国……竟然是因为他妈妈想要带他自杀?
阮星桐回过味来,头皮都有些发麻,不敢再停留,趁没人注意,连忙离开了。
“报应?”最初那点被人掀开伤疤的惊痛过去,关云山到底是关云山,片刻便冷静下来,嗤笑了一声,“说什么报应,都是自己唬自己的,我活了这么久,若是真的信报应,我早就成了善男信女。”
厉逍冷冷地看着他,简直为他的厚颜无耻而感到恶心。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些风言风语,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教你,把你教得这样顽劣不孝,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关云山语气平缓,话却高高在上咄咄逼人,“但你总归是我的外孙,你爸你妈不懂怎么管教孩子,我来替他们管教。”
厉逍脸色沉了下来。
“这么多年,我没有怎么管过你,让你跟着你父母,学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东西。”关云山语带轻蔑,说得毫不客气,“我知道你现在还跟一个男的纠缠在一起,牵连不清。”
听他提到了时郁,厉逍面部僵冷,说:“你要做什么?”
关云山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冷哼一声,继续说下去:“你妈就是个耳聋心瞎的,厉远那样的货色,也亏她这么多年当个宝贝,死都不肯撒手,现如今你也这样,你瞧着他可怜,自以为是在同情他,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仁慈,在扶贫呢?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就是在利用你的可怜呢?你又知不知道,他背地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厉逍耐性尽失,声音压着火气,冷冷地说:“外祖未免也操心得太多,事多伤神,外祖还是留些精力,以免太早下去,见到外祖母,无话可以说。”
他站起身,已经不想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他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
却听身后的人说:“难道你不想知道,那只猫现在在哪里吗?”
时郁把包好的饺子冻进了冰箱,又煲了龙骨汤,自己却只吃了几个饺子,就缩进沙发里看电视,他调了几个频道,都是在放春晚,电视里满眼都是红通通的,大家喜气洋洋地说着吉祥话。
隔壁大概是来了朋友亲戚,还有好几个小孩。再好的隔音也架不住小孩的飞奔吵闹,里里外外都是热热闹闹的,毕竟是过年了。
时郁蜷在毛毯里,看着电视里不停张合的嘴唇,听着门内外此起彼伏的声音,还是有些昏昏欲睡,但是他不肯真的睡过去。
厉逍说过会早点回来,现在已经十点了,时郁觉得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其实厉逍对他许过的承诺,很多没有算数过,但是只要厉逍说,时郁就很当真。
但是直到开始倒计时,厉逍还是没有回来。
十、九、八……
时郁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声音,那些小孩在尖叫,他们太吵了,让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听不见电梯开门的声音,听不见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听不见指纹锁被打开时,那一串的电子音。
四、三、二……一。
旧年翻篇,又是新的一年。
厉逍没有回来。
时郁蜷在沙发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道梦到什么,觉得很伤心,又觉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