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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梅雨,金陵城却是少见地赶了几个好天儿。桃红柳绿的,才配得上江南的风景。金陵城惯来是风雨飘摇的,城里人历惯了动乱日子,没过几日便齐齐出来看暮春的热闹。
不过,这样的热闹在宫里是不得见的。太监宫女们洒水扫街,今日做的事与昨日没什么差别,今年做的事与去年没什么差别。
唯有参政殿,还有些与过往不同的模样。
李余忙了这几日,每回停了工,便已是三更,于是索性在边角的屋子窝着睡了。
今晨,徐玉过来,给他递了一张纸条子。李余展开,见是魏碑,肖似他自个儿的字,一看便谁的手笔。想来小郎君也是想他了,托着徐玉给他传话,要他早些回去。
李余抿了一口茶,用茶盏盖掩住勾起的唇角。纸条里头字字透着小心,像极了蕙香每回攥住他衣角的神情。
“我没与他说你要出征的事。”徐玉撇着嘴,显然还是在气前几日的事,“要说你自己与他说去,我开不了这个口。”
“晓得了。”李余听了徐玉的话,知道前几日托他的事情已经妥当,心里多处几分感激,“谢谢。”
“大司马这个话,在下可受不起。”徐玉竖着眉毛回了嘴。刚出口便瞧见李余脸色微变,言语软了半分,“说这些做什么?你我半生挚友,岂是这一句谢当得起的。”
徐玉说完,也没有别的话,他念及李余公务繁忙,不想打扰,正要出门。本来他已经一只脚跨过门槛,他顿了半晌,又折回头来。他屈左膝,行了一个军礼,大呼:
“大司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徐玉行完礼,片刻也没停留。
李余看着徐玉的背影,一时发愣。徐公子素来放荡不羁,即便是徐家祭祖时的礼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如今这般大礼,倒叫李余看得难受。
他叹了一口气,一一核对粮饷,免得路上出了差错。
再抬头时,已经一更天了。天上的峨眉月斜斜挂着,有几分勾人的意思。李余想起乱春苑里那位勾人的主儿,失了笑,披衣骑马出了宫。
乱春苑里,屋子前头的海棠开谢了,只剩下绿丛丛的叶子。西墙边的栀子香得沁人,隔了大半个苑子,也不耽误它招摇。
烛光从门缝钻出来,李余光是瞧见那光,就直觉着心里暖和。他推开门,怀里果然扑进来一只冒着热腾气儿的小郎君。
蕙香许久没见李余,想念得紧,抓住李余的衣角不愿松手。
李余拿他没招儿,大手握住蕙香的细白手指,俯身去探蕙香的唇。还没吻上,小郎君就忽然缩了半步。
“怎么?”李余还没问完话,便瞧见蕙香红着脸,左手紧紧护着右手。他这时候才想起忠叔的罚人的作风,一向是哪错罚哪,打不得的地方便罚在后头。
“我笨。前两日,理乱了条子,被责了手板。”蕙香自觉没脸看李余,低着头,瓮声瓮气道,“右手没捱住,缩了一下,打到了指节上。”
李余将他的两只手都拿到面前,凑近烛光。少年的手指肉本来就少,也不晓得是挨了多少下,两只手都透着紫砂,右手小指还留着淤血。
“我家小郎君聪慧了得,何必妄自菲薄。”李余自柜里取了药膏,经掌心搓热以后才给蕙香敷上,“只是不省心。”
李余用药瓶敲了敲桌子,原本是想数落蕙香,说他不会自己涂药。
可是话到了嘴边,李余又看了一眼蕙香。小郎君依旧垂目,烛光在睫毛上一扫,落下毛茸茸的影子。又心疼了,李余自嘲,咽下了方才要说的话,低头贴近了蕙香的唇。
一片湿漉漉自唇角蔓延开,蕙香没自觉便张了嘴,任那片温热长驱直入。数日不见的思念与担忧,自那一刻被彻底唤醒,蕙香压住李余,两片温热纠缠在一处,狠狠吮吸着眼前人的唇。
干柴烈火,烧得两个人脸热。李余一只手去解蕙香的衣带时,蕙香躲开了半步,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红晕。
“那个,面……面条还在锅里。”被李余这般盯着,蕙香彻底成了结巴,临了落荒而逃,“我去端过来。”
鸡汤味浓,袅娜着钻进屋里。面条浸在黄澄澄的汤里,上头还卧了一个鸡蛋。不过看一眼,便叫人食指大动。
小郎君被氤氲的雾气蒸红了脸,进屋便笑盈盈道,“哥,吃了长寿面,记得要长命百岁。”
蕙香这番话分外熟悉,李余勾了嘴角,还是小郎君生辰时他说的。如今可好,一般还了回来。
李余这几日忙得紧,若不是蕙香这一碗面,险些要连自个儿的生辰也忘记了。他就着蕙香的手,尝了一口面。
这面没有筋骨,不似苑里梅婶的手艺,倒像是有人挨了手板,没力气才和出来的面。
蕙香看着脚尖,好似等着夫子查验功课的学生。他听李余半晌没动静,以为是面不好吃,李余又顾及他的面子没说出口,于是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面砣了”。
蕙香正要把面端走,直到手腕被李余握住,陶碗被李余夺了过去。
', ' ')('“傻不傻?”
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把君子远庖厨都撂在了一边。也不顾手上的伤,擀面、和面,李余想想蕙香的手,便觉着痛。
他挑了筷子,吃得细致,好似在品什么珍馐。
李余晚间只吃了一个馍馍垫着,这会儿正好饿了。一碗长寿面下肚,他又找蕙香要了一碗。看着小郎君乐颠颠跑了回去,李余想起了西边儿的战事,心里一阵酸楚。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稍有不慎,便是马革裹尸的下场。即便有幸赢了,好战的名声可算是积下了,史书上的定论,活人是怎么也洗不清的。
李余也不晓得自己何时叹了气,恰好叫蕙香听见了。蕙香眉头轻蹙,也不过一瞬便展开,沉默瞧着李余吃完长寿面。
“哥今日加冠,可取字了?”
蕙香仰头望着身前人,直到李余转身从柜里取出来一个荷包,递给蕙香。“帮我拆了看看。”
荷包是江妃当年就备好的,里头塞了的字。不过,李余几分苦笑。他出生时,内宫曾拟过许多个名儿,这个“余”字,也是江妃亲自挑的。
余,便是多余了,于父,于母,于社稷,于天下皆是多余。
蕙香隐隐知道李余的心结,又不好多劝什么,只能窝在李余的怀里,颇有些依存的意思。李余看得分明,也不点破,任由小郎君将他宠在心尖上。
“郁清。”蕙香迎着光,将荷包里的纸条展开,看了上头的字,却没明白其中何意。
李余从蕙香手里接过纸条,纸条上透着斑驳痕迹,反而衬得簪花小楷更加清秀。李余细细抚平了纸条上的褶皱,这才弯了嘴角。
“听过一句词没有?江晚正愁余。”李余将蕙香捞在怀中,“还记得第一句吗?”
这词问得突然,蕙香又许久未曾温习过功课,故而想了许久也没有答上来。
李余拿他无奈,隔着衣衫往后头两团浑圆处赏了几巴掌。他没使几分力气,却叫蕙香低了脑袋,大约还是羞更多些。
“郁孤台下清江水。”说罢,李余敛了神,叹口气,“只是可惜不见长安了。”
“小时候读史,总觉得长安是个地儿。”蕙香握住李余的手,轻抚他手上的茧子,全是幼年时候练剑留下来。“如今却觉得是个人。有他在,大聿便能得长安。”
“吾心安处,便是长安了。”这一句说得轻,似是自言自语,都不及外头栀子花的香气重。
蕙香再抬头时,双唇就被堵上了。那双他方才抚过的手从腰处将他抱起,又轻轻放到了床上。
芝兰的露水滴在绣着松林竹柏的被子上,留下一摊乳白的晕痕,满屋子说不尽的呢喃。衣衫尽,红纱帐拂过小郎君的脊背,又被李余揽到了一边。
李余这回不似初时的浅尝辄止,贪恋起这方温香软玉。蕙香只觉着在洪波中跌宕,情至所起,连足尖也发着抖。
“哥,你不要去……”
蕙香声音低,卷进珠帘不可闻。李余以为他疼狠了,于是稍稍起身。蕙香正缠在他的身上,一低头咬在李余的肩膀上,两颗虎牙留下两处圆圆的小坑。
翌日,春意正浓。
李余起了早,瞥见小郎君放在案角的发冠,自个儿戴上了。
他想着去西墙边摘一朵栀子花放在小郎君的枕边。开了门,却见石椅上一道青白身影,也不晓得在这块儿坐了几时。
“殿下此去西地,末将怕是不能随行了。”流云一边放着双拐,见李余出来也只是浅淡笑笑,拍了拍自己的腿,“这山河社稷,全托给殿下了。”
上回过堂,李余没去。不过光是想想也知道,一个小馆儿,哪里能讨到什么好处。那大杖打死半条命,辱去半条命。好在流云到底有习武的底子在,出来还算是全乎,两条腿养养,走路也不是难事。
可是到底是不及过往了,刘家几代传下来的武功,也没剩下多少了。
徐玉本来是劝流云在乱春苑享清福,可他自己不肯,这两日又去了内斋帮忠叔干事。
“他,多谢。”
“无妨。”
两人相视一笑,远处战鼓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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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余名字的词,全词如下: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辛弃疾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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