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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留(3)(1 / 2)

<h1>收留(3)</h1>

沈西泠低着头, 却见地上齐婴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手心出了汗,心头一阵惴惴, 直到她听到齐婴问她:“身子好些了么?”

他的话很短, 听不出什么情绪, 让沈西泠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关怀她还是在责备她此前的畏生之心。她抿了抿嘴, 慢慢地抬起头, 鼓起勇气看了齐婴一眼, 见他神情平和,倒不见什么冷厉之色,心下稍稍一松, 恭谨地答:“托公子照料,已经好多了。”

齐婴点了点头,又看了沈西泠一眼,淡淡地说:“白日里我有些事, 待稍晚些时候, 你我一谈。”

沈西泠不知道齐婴口中的“一谈”是什么意思, 心中猜测他是看她身体转好了,要让她离开风荷苑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沈西泠早有这番准备, 闻言便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温顺地答了一声“是”。

齐婴淡淡嗯了一声,转身要走, 刚走出几步又折回来, 眉头微皱, 问:“不是拨了人去照顾你么?你怎么独自在外走动?”

沈西泠没想到齐婴会这么说, 仿佛颇为关心她的样子。她想起方才萧子桁说倚湘的那些话, 抿了抿嘴,答:“是我要独自出来走动的,一个人安静些。”

齐婴皱了皱眉,说:“康复之前还是要有人跟着,下次不要这样了。”

沈西泠闻言又愣了一下,心中感到有些奇怪,总觉得齐二公子言下之意,她此后还会在风荷苑多留一段日子一般,一时便有些迷茫,遂没顾得上答话。齐婴却以为她是不喜欢人跟着,在反对他的安排,语气就又严厉了些,道:“此事就这样安排,不要任性。”

沈西泠无端又被训了一句,有些懵,回过神来知道齐婴是误会了,不过心知这也怪自己方才走神,遂没再解释,只垂下头又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虽然年纪尚小,但眉目已经生得极漂亮,依稀可以想见她日后长大的模样,小姑娘答“是”的声音温温软软,垂着头的模样又极乖巧懂事,倒让齐婴一时不好再板起面孔。他神情软了一些,问她:“认得回去的路么?”

沈西泠本来不想给齐婴添麻烦,打算勉强说记得,然而她又怕自己倘若真找不到路回不去,会更给他添麻烦讨他的嫌,于是只好低垂着眼,有些脸热地摇了摇头。她听见齐婴叹息了一声,说:“随我来吧。”

齐婴转身顺着石板路离开,沈西泠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想起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从马车上走下来时的身影,那时以为只是一面之缘,没想到此后竟还有接连数面,想到这里一时便有些愣神。齐婴见她没有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见小姑娘神色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朝她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口中道:“来。”

沈西泠如梦初醒,见齐婴一身白衣站在梅树下回头望着自己,一时也说不清那时自己心中的情绪,只匆匆跟上。

风荷苑极大,仆役众多,沈西泠跟在齐婴身后穿过重重花木走在庭院中,途中碰见许多苑中的仆役,众人纷纷向齐婴行礼,又都暗自打量着沈西泠,在他们走过后窃窃私语。沈西泠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往日同母亲出入当铺时所面对的打量和私语更是明目张胆,她已经有些习惯了,于是只装做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沉默地跟着齐婴一直走。

走了半晌,终于见着了自己之前借住的院子,齐婴在院门口停了脚步,回过头问她:“自己进去行不行?”

沈西泠闻言立刻点头:“行的……多谢公子。”

他们在门口的动静惊动了在院子里休息的倚湘,她一路小跑出来,看到齐婴也在大吃一惊,连忙下拜行礼。

齐婴看了倚湘一眼,淡淡吩咐了一句:“她康复之前,无论去哪里你都跟着,妥善照顾。”

倚湘十分惊惶,低着头应是,齐婴又转向沈西泠,说:“你先休息,晚些时候我让青竹来领你。”

沈西泠听话地点了点头,齐婴又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风荷苑依清霁山而建,一片山色皆为后园。后园有山泉,依山势而泻,至于平地汇而为溪流,到了春日,溪涧两旁的樱树盛开,届时更有落英缤纷的盛景,乃是十分清幽别致的去处。

在清霁山成为齐二公子的私宅之前,此地还曾是文人墨客春日诗会的圣地,另有曲水流觞的美谈。由于这诗会声名太盛,俨然已成了建康乃至于整个江左的文人传统,齐婴也不便将此事就此阻断,遂将山泉樱树另从园中辟了出去,每逢诗会时节会许文人上山集会,至于平常时候,这里便成了世家友人聚会的佳所,仆役们会在香茵上摆上小案蒲团,众人席地而坐,十分契合江左的风流气象,很是令人心仪。

齐婴来到后园的时候,其余诸位友人都已经落座开始饮酒,萧子桁见他来了,便同另外几人笑说:“我就说他同那小姑娘有些猫腻,不然何以来得这么迟?定然说了许多话!”

一个身着黛色长衫的男子笑着接口道:“二哥确也到了当娶亲的年纪,只是听殿下说那女娃娃还未及笄的模样,是否有些太早了?”

“这又如何了,”另一个手执小金盅的男子笑了笑,胳膊支在桌案上,“还未及笄也是豆蔻之年,倘二哥喜欢,先养着也无妨。”

那身着黛色长衫的乃是韩家的嫡长子韩非誉,字伯衡;那执小金盅的男子则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韩非池,字仲衡。方才萧子桁诓骗沈西泠时,假借的正是韩家次子韩非池的名号。

韩家同齐家素来交好,韩家的两位嫡子如今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正同齐敬臣年纪相仿,自幼便往来甚密。韩非誉去岁已过了会试,再过段日子要再应春闱,乃是这一辈上最为韩家所看重的子嗣,韩非池则荒唐些,因有大哥在前面顶着,他便对读书科举诸事都不甚上心,令他父亲、韩家现任家主韩守松十分头疼。

这两兄弟一唱一和说完,坐在另一端的一位身着流蓝色长衫的男子便又笑道:“你二人莫要胡说,依敬臣品性,怎会如此?”

这男子形貌儒雅,有谦谦君子之气度,乃是傅家的嫡子傅卓,今任给事中。这位公子比齐婴大四岁,同齐云也交好,两人还是同门,为人十分谨笃和善,在齐婴十三岁高中榜眼而名动江左之前,四大世家这一辈上最被人看好的便是这一位公子。

齐婴在众人的调笑中落座,青竹为他奉茶,随后退到他身后站定。齐婴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淡淡道:“一个捡来的小丫头罢了,也值得你们攀扯这么许久?”

韩非誉朗笑一声,道:“捡来不捡来的倒没什么紧要,但殿下说那丫头模样生得极标致,如此一来也怪不得我们多想。”

萧子桁扯了根草在手指间打转,神情散漫地说:“确实标致,你这是从哪儿捡的?改明儿我也捡一个去。”

众人又是一阵笑,齐婴无奈,想将话头岔开,却又被韩非池牵回来,他坐没坐相地半倚着桌案,道:“捡个丫头事小,只怕若公主晓得了会闹出什么大波澜来,那才热闹。”

萧子桁笑道:“我方才便同敬臣说了。今天子榆还说想与我同来,我同她说容儿今日有事来不了,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子在席间不便,这才作罢。”

萧子桁看向齐婴,幸灾乐祸地说:“若她今日来了,恐真要跟你闹。”

众人所说的是大梁六公主萧子榆。萧子榆今年正是二八年华,是萧子桁的胞妹,母亲是出身韩家的当朝皇贵妃,乃是如今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齐婴旧年曾是萧子桁的伴读,因此自幼便同萧子榆也相识,直到两人年岁渐长,六公主对齐婴的感情也生了些变化,去年及笄时便跟梁皇提过想招齐婴为驸马,只是时候不巧,当年正碰上同魏国的大战,大梁于石城惨败,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也正因去年那场大败,大梁军政开始了剧烈的权力更替,不单枢密院换人当家,包括军队武官在内也有许多人事变更。近来沈家又轰然覆灭,整个大梁看似清明太平,实则动荡不安。按照大梁的规矩,驸马与公主成婚后将不会再被授予实职,而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用人之际,梁皇倚重齐婴要他抵御外侮,自然不能再让他成了帝婿埋没了他的才干,因此只得委屈了女儿,任萧子榆怎样苦求都始终没有下赐婚的旨意。

正因这般缘故,萧子榆与齐婴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起来:众人都晓得他们之间不可能成婚,但又都知道六公主对齐敬臣的一番心意,而他二人之间如今究竟算是个什么关系大家又都觉得不好说。不过有一点是很好说很确凿的:倘若齐婴真同哪个女子走得近了,六公主必然是容不下的。

萧子桁这般调侃,齐婴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问道:“三殿下近来可好?”

梁皇有七子,长子早夭,次子早年被立为太子,他娶了沈家女儿为太子妃,后来卷进沈家贪腐大案,如今已经被废黜关押入宗人府。而今太子之位悬空,三殿下和四殿下均有望继承大统。三殿下虽然母族不如四殿下显赫,但他少有多智之名,十分受陛下崇信,而四殿下则生性浪荡散漫,似乎对储君之位并无兴趣。如今听闻三殿下被陛下委派给沈家大案收尾,近来忙得脚不沾地,朝中也有风言风语,说陛下有意立三殿下萧子桓为储。

萧子桁对这些事倒不甚上心,饮了一杯酒,随口道:“能有什么不好?就是忙了些,今日我叫他与我同来,他都忙着没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萧子桁寻常一句话,却让在座的人心中都起了些许波澜。

三殿下萧子桓,往日里也同四殿下一般与世家公子们交好,但如今形势却有些微妙。梁皇铲除沈家,虽有三家助力,但已昭示了他要动摇世家之心,如今他让三殿下为沈家大案收尾,是否是希望三殿下继承自己的意志,他日登位后继续剪除世家羽翼?而今日萧子桓没来风荷苑赴约,是真的忙碌?还是开始想同世家划清界限?

齐婴闻言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但傅卓的眸色渐深、韩非誉的眼神也闪了闪,独韩非池一个该喝酒喝酒该赏梅赏梅,像是全没听出这些微妙的话风。

萧子桁大约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笑着对齐婴说:“敬臣,你今日可要想好该如何对我,以免我将今日见闻捅给我妹妹知道——我可以给你提个醒,上回那个笔洗你可还记得?”

齐敬臣笑着摇了摇头,一旁的韩非誉笑了笑,说:“殿下好宽的心,为了一个笔洗,连亲妹妹也能糊弄?”

萧子桁大笑,仍是一副狐狸相,男子们调笑举杯,在这个难得出了暖阳的冬日,开始享受一个难得平静的欢宴。

自见到二公子亲自将沈西泠送回来以后,倚湘心头便一直惴惴。

她一面揣度着沈西泠同二公子之间的关系,一面又担忧沈西泠告了自己的状,很是忐忑。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巴结这小丫头一番,正好趁着今日的药煎好了,她便殷勤地呈给沈西泠,还特意放了一小碟儿蜜饯在旁,同倚靠在床上的沈西泠说:“好丫头,快将这药喝了吧,早些将身子养好了。”

倚湘虽刻意掩饰了自己的逢迎,但还是被沈西泠瞧了出来。她虽年纪尚小,但自小随母亲见惯人情冷暖,并不是不懂世情的孩童。只是她虽看得明白,心中却并不记恨,也无意戳穿让人难堪,她只是温温柔柔地向倚湘道了谢,随后喝了药。

她喝过药后,倚湘仍留在她身边不走,沈西泠晓得她想同自己亲近,只是憋不出话来也实在尴尬,遂同倚湘说:“姐姐为我忙了半天了,还是去休息休息吧,我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倚湘道:“这哪里使得,我也不累的,还是在这儿陪你逗逗闷子罢。”

沈西泠想了想,朝倚湘笑笑,说:“那,若姐姐不嫌麻烦,不知能否将我来的时候穿的那身衣裳找给我?”

沈西泠病倒以后便被人照顾着换了一身衣裳,醒来以后才发现原来那身衣服不见了。

倚湘答:“哦,那身裙子?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

沈西泠向她道了谢,倚湘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过不多时便回来了,手中捧着沈西泠那身裙子,递给她,笑问:“瞧瞧,可是这身?”

沈西泠接过衣裙,一时那段悲苦的记忆又忽而向她扑来,北上琅琊时母亲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母亲娘家人冷漠无情的话语、小院中父亲坟前的无字碑……沈西泠的心立刻皱成一团,有些喘不上气。

倚湘见她脸色一下苍白起来,吓了一跳,恐她有个什么万一自己要受到责备,遂十分担忧地问她:“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沈西泠回过神来,勉强朝倚湘笑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倚湘仍担忧地瞧着她,又问:“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找这身衣服了?是身上这件穿着不舒服么?”

沈西泠原来那身衣服是逃狱是那位游侠带来的,只是很寻常的布衣,远不如她此刻身上的这件熨帖,但沈西泠心想,今天同齐婴见过以后她便要离开风荷苑了,总不好将人家这里的衣裳顺走,还是早点换回来的好。但沈西泠无意同倚湘说这么多,于是只笑了笑,答:“姐姐多虑了,这儿的一切都很好,我很感激。”

倚湘觉得这小姑娘年岁不大,却没个孩童当有的样子,沉默寡言不说,神情间又总是恹恹的,除了模样生得漂亮以外,实在是不讨人喜欢。她也不知再同沈西泠说些什么,看沈西泠的样子也像是不愿意多说话,于是关照了她几句以后便退出去了。

到了掌灯时分,青竹来了。

他是个很清瘦的少年,虽与沈西泠年纪相仿,但比她高出半头还多。他年纪小,但看得出风荷苑的下人们都对他很敬重,倚湘比他大出许多,但与他说话时也很是客气。

青竹面对着下人们的讨好只是淡淡地回一下,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来领人。沈西泠那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裳,从里间走了出来,青竹淡淡地上下看了她一眼,还是没什么反应,只道:“随我来吧。”

沈西泠跟着青竹一路曲曲折折地走,果不其然,仍是到了忘室。

沈西泠在忘室门口又一次见到了白松,他抱着剑站在门口,见到沈西泠也没什么反应,就点了个头。沈西泠却有许多想同他说的,譬如问问他的伤势如何,又譬如想向他道谢,但她刚要张口便见青竹已经推开了忘室的大门,侧着身对她说:“进去吧。”

沈西泠无奈,看了白松一眼,他原是个很冷漠的人,但眼下沈西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白松神情温和,依稀有些鼓励她的意思,让她心中更加感激。青竹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沈西泠也不好再耽搁,对白松点了点头,便走上台阶,进了忘室的门。

忘室还同她上回来的时候一般,四壁都是高大的书格,室内明亮温暖。齐婴仍坐在上次他坐的位置,桌子上仍堆着许许多多的文卷,他仍低着头在批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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