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山离青州不远,沈虽白快马加鞭,于翌日日落前,赶到了湖边。
远远他便瞧见湖上停了一只船,船上竖着根数丈高的竹竿,竹竿顶吊着一个人,湖上风一吹,那竿子便如残烛飘摇不止,竿顶的人也跟着摇摇欲坠,瞧着分外惊心。
跑近些方才看清,竿子上捆着的正是沈新桐。看样子倒是不曾受伤,只是似乎受了什么惊吓,哭得两眼浮肿,嘴被一团布帛堵上了,看见他策马而来,呜呜地唤他。
岸边曲桥连着湖中凉亭,黄昏的霞光照在湖面上,荡开细碎的金光,他下马上桥,如约而至。
四下除了鸟鸣与风声,再无旁人,他走进亭中,便见石桌两旁搁着一对儿黑白棋盅,绯衣的女子似乎等得累了,托着腮闭目小憩。
湖水在她身后荡开圈圈温润的涟漪,勾勒出她昳丽的侧颜,眉心坠着一枚透亮的红珠,衬得那眉眼更为明丽动人了几分,几缕青丝从耳后滑落至肩头,或是挂在她白皙干净的指尖,她合眼入眠之时,最是讨人喜欢,绛唇一点,美人如画,令人心头一颤。
她手边的棋盘上,摆着一副颇为古怪的棋局和两盘吃得见底了的点心,微微翘起的嘴角边,还留着几粒芝麻碎。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一笑,顾如许便醒了。
顾如许从午后等到现在,起初吊在竹竿顶上那位还在那咋咋呼呼,吵得她脑阔疼,便堵了她的嘴。卫岑他们早早便被她轰回去了,又不是来群殴,一帮子人守在这,回头把人吓跑了她还得替沈虽白养着这活宝!
天晓得沈家是怎么养出这么条咸鱼,她远远看着她轻功上树都费劲儿,分明隔着几丈远树杈和墙头,卫岑那剑都没出鞘呢,她嗖地就蹦出去了——然后吧唧一下被墙给弹了回来。
对,她看得十分清楚,确确实实是没飞过去,给弹回来的。
最后摁是给摁住了,哪成想这小姑娘扭头啃了卫岑一口,胳膊上硬生生给咬出一圈牙印子,都见血了,吓得孟思凉赶忙点了她的穴,这才将卫岑的胳膊给救下来。
卫岑平日里少言寡语,心里的小本本还是记得挺清楚的,把人带到湖边后,他亲手将沈新桐结结实实地捆在了竹竿顶上,沈新桐在空中挣扎了两下,愣是没挪动一点儿,气得直瞪他,然卫护法眼观鼻鼻观心,连眼皮都懒得抬。
他们离开后,顾如许便独自在亭中等着,坐在湖边仰望竿头的沈新桐,任由她继续折腾,横竖方圆二十里内,都是红影教的地盘,这姑娘喊破天也别指望有人来救。
系统的意思是,她用沈新桐要挟沈虽白也不是不行,但是魔教教主这范儿得到位,不然显得这要挟得忒随便了。
什么叫范儿呢?她想了想,果断借鉴了一下从前看过的武侠剧中,无论风和日丽还是风雨交加,嘛事不干非坐亭子里白纱飘飘,香烟袅袅,抚琴布棋的“高人们”。
琴,她是没有的,即便有她大概也只能拨出弹棉花的声音。
但是棋,林煦屋里恰好有一副。
然她算到了天时地利,甚至与季望舒合计了鸽子飞到青州需得多长时间,却没算到沈虽白的马今日吃坏了肚子,他半路换马,耽搁了时辰。
她坐在亭子里吃完了一盘芝麻酥,又嚼完半盘麦芽糖,茶过三盏,难免有些食困。与沈新桐东聊西扯也扯了两个时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小姑娘脑洞太大,居然怀疑她看上了她哥——开什么玩笑!作为一个优秀的反派boss,为了让男主刷怪练级,勇攀高峰,一刻不敢松懈地搞事都来不及,还有空生出点别的想法?
况且就沈虽白那个特脆小奶狗,见面十回,少说九回他都在咳血,她的日常已经变成了被沈虽白坑,被沈虽白吓,以及再循环个几回诸如此类。
呵,男人。
呵,男主。
要么她吃撑了想不开,非得把自己往跟女主抢男人的死路上逼。
她踏着竹竿,上去堵了沈新桐的嘴,刹那间仿佛整个人间都清净了。
四周碧水青山,鸟鸣声声,安逸得有些不真实,她耷拉着眼皮,内心挣扎了两下,终是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已是日近黄昏,沈新桐依旧在那根竹竿顶上挂着,可亭子里却多了一个人。
她睡得有些迷糊了,睡眼惺忪间,白衣玄袍的男子笑得如画一般温柔好看,天边的霞光占满了那双眼睛,似乎涤尽了世间的尘埃,湖上清风吹起他的长发,如同一滴浓墨落进水中,千丝万缕缓缓晕开,在渐渐暗下来的苍青碧落下,好似烟雨中绽放的花。
这样的一个人,若是看久了,总让人觉得要陷进去。
玄袍下,伸出一只玉白的手,因着长年握剑,指腹与掌心能清晰地看见几处薄茧,却丝毫无损于这手生得匀称好看。
那指尖探过来,停在她唇边,僵住了。
她陡然回过神,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做梦,慌忙避开,却忘了自己此时坐在石凳上。
“小心!”沈虽白眼明手快,上前一步,先拉住了她的胳膊,才没教她跌下去。
顾如许错愕地瞪着他,那只手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扣在她的腕子上,掌心暖得有些发烫。
“……你还不松开!”
光天化日,未来武林盟主竟然拉住了魔教教主的手,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沈虽白怔了一下,手登时就松开了。
顾如许没想到他这么听话,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哟我的——”尾巴骨!……
“十一!”沈虽白也没想到她真就跌下去了,赶忙将她扶起来,“伤着哪了?”
顾如许憋着一口气,狠狠剜了他一眼:“闭!嘴!”
哪个姑娘家磕到了尾巴骨能说出口的?
何况反派不要面子哒!
“坐那去坐那去……”她扶着腰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沈虽白抬头看了看还被挂在竿子顶上的沈新桐,又看看一脸“劳资这是招谁惹谁”的顾如许,走到对面凳子旁落座。
顾如许缓了缓劲儿,抬眼道:“晓得本座今日为何让你来此么?”
他想了想:“不知。”
诚然心中有点数,但此时此刻,小师妹显然不是来找他下棋的,便是为了平安救回沈新桐,他也得谨言慎行。
“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也算旧识,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她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看了他一眼,“剑宗近日似乎颇爱管闲事,沈少侠在青州多日,想必不是来修身养性的吧?”
沈虽白略一迟疑,执起一枚白子,落在她方才放的黑子旁边。
“我奉宗主之命,在青州办事。”
她呵了一声:“那剑宗管得未免太宽泛了,沈少侠办事竟然办到了此生阁头上。”
他皱了皱眉:“此生阁是红影教名下的青楼。”
她又落一子:“沈少侠既已知晓,为何还不收手,你若‘适可而止’,沈小姐便不会有今日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