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真笑了:“你不问问我是什么事就说有时间。”
秦慕抿着嘴,笑而不答。
容真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就是周秀那件事,我已给她去了信,要是她觉得时机合适的话,我想请你同我走一趟,把她从那里带出来。”
“她……”愿意出来吗?
秦慕想问,却没问出口,他还记得周秀的态度,恐怕她并没有想离开那儿的心,只是为免让容真真更忧心,他便没再说。
容真真疑惑道:“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秦慕道,“钱够吗?”
容真真眉头微蹙,不确定道:“先前我问过娇杏,她说大概一两千就够了,我现在凑了一千五,不知道够不够,若是不够,还要再等几个月,等我把考试这一关过了,再投几篇稿子,把人给弄出来。“
秦慕开口说:“钱的事你不必太过担心,我这儿还有些闲钱。”
容真真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况且秦慕这两年翻译过无数文献,还真不缺那两个钱,就没有拒绝。
他们两人就这件事详细的商议了一番,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周秀的回信。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到信,只等到面色浮肿的娇杏,以及一封诀别信。
那天容真真正和秦慕紧张的复习着功课,他们把算术这一门的所有知识点全都梳理出来,再争对每一个知识点,相互给对方出题,以此来将这门功课吃透。
院子里的老树下,摆放着一张桌子,两人对坐着,各自埋头在草稿纸上认真的做着题,老树的枝叶挡住了大部分阳光,风轻轻吹着,天不冷不热,这是一个很明朗很舒适的一天。
但是,坏事不会总发生在凄风苦雨的时候,在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日子里,它会突然到来。
老廖背着手,出现在他们面前,对容真真说:“外头有个姑娘在找你。”
容真真放下手中的笔,“谢谢廖爷爷,我这就去。”
老廖咕哝了一句:“那姑娘我瞧着不大对劲儿,你可得小心点,千万别跟人乱走。”
容真真心里犯起了嘀咕,到底是谁,会让廖爷爷这样戒备?
她出去后,看到一个穿着件半旧旗袍的女子,头上裹着条纱巾,将大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红肿而麻木的眼睛。
“娇杏!”容真真惊愕的喊道。
她转过脸来,麻木而死寂的眼珠子微微颤动,那一瞬间,仿佛又有了一丝活气,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她什么都还没说,但容真真却蓦然感受到了她的心酸痛苦,她心头一紧,忙将她的手臂抓住,“有什么事先进去再慢慢说。”
娇杏反手一把将容真真的手抓住,她嘴角翕动着,依旧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整个人都木木的,仿佛已经失了魂。
秦慕看着她们那模样,不由站起身来,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容真真道:“先把人扶进去再说。”
她把娇杏带进自己房里,给她倒了一杯水。
娇杏解下纱巾,纱巾下的脸浮肿蜡黄,嘴唇发干,但她却没急着喝水,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容真真拿着那封信,她竟有些不敢打开,“这是……”
“婉红……周秀留给你的。”娇杏的声音低低的,非常倦怠,好像有几天几夜没睡似的,而她的眼眶的确是青黑的。
留?
容真真的手抖了抖,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打开了那封信。
“真真,我与你相识已有好几年了,从小学到中学,居然都很有幸的成了同学,最初我跟着赵珍,在背后说了你很多坏话,我猜那时你肯定是很讨厌我的。
谁知道后来我们竟然成了朋友呢……明明我说了你那么多坏话,明明我同其他同学一起孤立你,可当我露宿街头时,你还愿意伸手帮我。
很庆幸跟你成了朋友,很后悔当初那样对你……
真真,我知道你一直想把我捞出这个鬼地方,可是,我已经出不去了……我吸了两年大烟,不可能戒掉的……
有的人意志坚定,可以摆脱这玩意儿,可软弱如我,可能吗?
你花几千大洋救了我出去,可到时候我一身烟瘾,接下来该怎么活呢?我身体已经坏了,年纪轻轻却老是生病,脑子也不比从前,想事情时总是很慢……”
信很长,周秀说了很多,她说她很佩服容真真,明明遇到的困难比自己多,却能一步步把崎岖坎坷的路走得平稳。
她说她曾经嫉妒过容真真,她知道容真真的一切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可看到曾经过得比自己还难的人,把日子过得那样好,既是有名的作家,又有着不可限量的前途,而自己却落到了烂泥里,总觉得意难平。
她说她曾经恨过容真真,看着容真真,她就没法子找借口去怪命运,容真真过得越好,就越显得她当初走上歧途是个笑话。
她说她最终还是想开了,命运只能决定当下的路好不好走,可走上哪条路却是自己选择的。
她还说,她希望能看到容真真过得好,因为那样,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也得到了解脱。
“我想看你光辉灿烂的未来,可是真真,我真的已经倦了,我厌恶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厌恶化着浓妆,不得不为生计成天揽客的姐妹,我厌恶利欲熏心的鸨子,我厌恶活着的感觉。
我想离开这里,可我明白,就算离开了,我也无法正常的活下去了,我的心已经很老了,我的意志也太过薄弱,我没法戒掉大烟。
病弱的身体,混沌的脑子,以及和外面世界格格不入的心……我渴望着榴花胡同外的世界,却又惧怕着那里。
留在胡同里,我可以尽情的想像着自己是可以生活在阳光下的,但如果我真的站在阳光下,却被阳光晒化了,我又该怎样欺骗自己呢?
所以,真真,就让我烂在这里吧。”
周秀计划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计划许久了,十七八岁的姑娘,在外头年华正好,是一个女孩子最灿烂的时候,她们可以读书,或者结婚,还可以期待一下未来。
可在胡同里,前方的路却已经注定了——除了卖身,没有第二条路。
胡同里的头等姑娘,沦落到一天接二十多铺的老妓,最多不过十年,她们的青春是那样短暂,短暂得像是一眨眼,花朵就从枝头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