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再提及宴会厅的事,绿色明焰燃尽一切的恐怖景象还停留在脑海,他身侧不足十三岁的凯旋卫兵几乎在一瞬间就蒸发殆尽,父亲则好一些,或者说最为悲惨。他惨叫着,身躯劈啪作响,是厅内最后一个血肉炸开的,比别人多受了整整一刻的苦。继国家的血脉确实比常人更能忍耐火焰。
而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火舌卷过他的身躯,烧灼他的衣物,却毫无温度,像是山脉高处流过天穹的云絮。
被野火烧灼至死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死亡又究竟是何等痛苦?
继国缘一并不明白。
第一个发现缘一并不正常的人是母亲。
那时他七岁,兄长送了他一条名贵的小狗,据说是河湾地领主进奉给铁王座继承人的,兄长自称对玩物不感兴趣,转手送给了他。
“我没办法随时都陪你玩,有它陪着你也不会那么无聊。”兄长笑着说。
然而父亲很快发现了这份礼物,他愤怒地来到高塔,将毛皮柔顺的小狗直接从塔的窗户丢了下去。母亲哭泣着请求父亲住手,至少不要吓到缘一。而他望着小狗落下高塔,在红堡地面上摔得血肉模糊,暗红的液体流入草丛,一言不发。
父亲离开后,母亲搂着他安慰,告诉他小狗不过是去了星星上面,还是会永远陪伴着他,让他不要伤心。
“……为什么要伤心?”他抬起头,无神的眼睛望着母亲。
母亲愣住了。
“缘一,告诉我,你看到小狗落下的那一瞬间……在想什么?”
“……小狗没了,兄长会生气的。”他答道。
他看到母亲美丽的面庞更加哀愁,低下头去,银色发丝如瀑布般垂落,喃喃自语着什么预言。他不明白母亲为何伤心,于是踮起脚来,摸了摸母亲的面颊。
“你在安慰我吗,缘一?”母亲流着泪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在“安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母亲再度抱起他,让缘一坐在她膝盖上,贴着她的胸膛,感受她身躯的温暖。母亲的体温很低,就像兄长一样,只不过更加柔弱。缘一看着她跳动的心脏一天天虚弱下去,腹中一个成型的胎儿蛮横地吸取她为数不多的生命力。
“母亲也会去星星上面吗?”他问,“您的心脏已经快不能支撑下去了。”
母亲沉默了许久。
“缘一,你是不同的。”她将缘一放到地面上,神情肃然,“今天的事……你能看到,却感受不到的事。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你的父亲。”
“那兄长呢?”
“……也不要。”母亲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一样,回答他。
伴随成长,他逐渐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继国缘一”是某个被套了人类躯壳,灵魂里却不知燃烧着什么的生物,人的情感在那层外壳表层流动,却无法进入内里。他也会感到快乐或是温暖,柔情抑或愤怒,但都像是隔了一层薄而无法穿透的膜。最能体会的感情唯有困惑。
“缘一,我会想办法治愈你的,你哥哥也会。”母亲温柔地,抚弄他的顶发,“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只要慢慢地接受爱与温柔……你也会温柔对待这个世界。”
并没有什么“很多时间”,母亲如风中残烛,他知道当自己妹妹降生的时候,必然会夺走母亲的性命。
“缘一,你要记住。”母亲说道,“尽管你感受不到死亡的悲伤、被折磨的痛苦……你也绝对不要伤害他人。”
他点了点头。母亲却明白他似懂非懂,继续说道,“缘一,你有很强大的力量,但如果像你的父亲一样使用它,只会伤害别人。而你甚至无法感同身受。”
无法感同身受这句话他是懂的,于是点头得用力一些。
“还记得你哥哥来找你时候脸上的伤吗?那是你父亲打的……他被打的时候很痛,很难过,只是没有告诉你。”母亲抓住他的肩头,“不要像你父亲伤害哥哥一样,去伤害无辜者。”
“缘一,你不需要感同身受……只要理解这一点就好。”
“只要你坚持这样一生,就没有人会发现你的异常,你会是一个普通的,善良的……和兄长一样伟大的人。”
缘一并不指望自己和兄长一样伟大,他只希望自己显得普通。
然而也并未成功,母亲没有看到他变得“正常”的一天,在父亲的殴打与难产的阵痛中,她的生命走到尽头。他呆呆地站在产房外,看着侍女与学士忙进忙出,然而妹妹幼小的尸体被带出来。父亲震怒,从北境战场赶回来的兄长焦急地请求进去看看。一切都是那么嘈杂而混乱,只有他像站在某个不属于此地的异处发着愣。
在最终时刻,母亲叫进了哥哥,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看到哥哥剔透的红色眼睛不断流出泪水,无比顺畅而自然,任何人看了都会怜惜那副模样,兄长如同天生就适合双目含泪地哭泣。缘一试图效仿,却流不出眼泪,他甚至无法感到悲哀,只有茫然笼罩着自己。
那一刻缘一想起了预言,硬币的两面,兄长才是预言中正常而伟大的那个人。
他所拼尽全力,想要伪装,想要守护的那份正常。
“兄长,今天就到这里吧。”缘一说道,“我会留一个御林铁卫在门外保护您,每天送进门的食物也会有人先行品尝,一定不会有闪失。”
“……与其指望这些,你还不如把剑还给我。”
“那不够,兄长。您虽然强大,却可能会被不怀好意的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