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寻一直陪着她,不疾不徐,毫无厌倦之色,但有苏瑾多看几眼,感兴趣的东西,他都直接命侍卫买下,苏瑾推了几次,知道他也不差钱,也都是些小布老虎,小核桃雕,草编的蝈蝈笼什么的小工艺品,想着回去赏人算了,也就不再推辞。
而一家武器店铺却吸引了她的目光,冷兵器时代的锻造技术依然能让未来人依然惊叹,在没有高科技的条件帮助下,古代人是如何能够锻造出历经数千年依然光亮如新,锋利如新开刃的刀剑的?这依然是个谜。
店铺里壁上悬刀数十,大白天屋内依然点了灯烛,照在刃上,寒芒灿耀,苏瑾十分有兴趣的一一去取下来看,又去试那刀锋利与否,店铺里一向女子进来得少,店小二一贯是不太重视的,但是他看到这女子外罩披风一身通黑如墨,随着她劈砍削的动作,却隐隐现出内里的一角暗红,织料光滑流转,而她身后站着的男子,也是一身锦绶玄黑长袍,眉疾似刀,眼尾飞振,丰神威峻以极,虽然眼神一直跟随着那女子,唇角半噙着一分似有若无地笑意,无意间看到别人的时候,却深邃锐利,充满了威慑力——这不是普通客人,小二连忙上来一一介绍,殷勤备极。
苏瑾一把一把验看过,颇有些意犹未尽,刘寻见状和那店小二道:“这些都太普通,便没些稀罕的?”
小二连忙道:“有一对雌雄古剑!我们店主才得的,十分宝爱,尚未请人估价。”一边进去了一会儿,捧出一个匣子来,打开里头一对短剑,不过一尺长,配的古朴鱼皮剑鞘,其刃精莹如新发于硎,剑把分别铸有龙凤纹,并有蝌蚪古文,一是阳文,一是阴文,刚好一对。
苏瑾接了过来,抚摸观摩了一会儿,试着往试剑的木头上砍,一下便将那截木头轻而易举地削断,小二微微变了色,这剑刚来的时候他们店主也是试过的,也不过是将木头削出了薄片,这女子,力气忒大了!
刘寻嘴角漾起了笑容,满意道:“这对剑,我们要了。”
直到到了酒楼沿街面最好的位置上,苏瑾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那小二禀明了店主,店主出来和刘寻亲自交涉后,终于以三千两银子成交,当然没带那么多银子,刘寻只让侍卫过来留了个信物,付了定金,便将那对短剑拿走,却将雌剑给了苏瑾,自己留下了雄剑。苏瑾再三推辞,刘寻脸色听若不闻,索性亲自替苏瑾佩在了腰间。
苏瑾很想将这赠剑的含义看成是君臣之义,但是这不是应该要么赠一对,要么留着自用么?这一人一把,还一雄一雌,她真的很难保持平常心。
但是刘寻却一直心情很好地嘴角噙着笑,上了酒楼拿了菜单一一点菜,时不时还询问苏瑾的意见,苏瑾一直装作平静地看着窗外的街道,腰间那把短剑仿佛火烧一般的硌在那儿。但是她却不好开口问,万一是她多想了呢?
皇帝陛下一边看着菜单,一边心情甚好地偷看着苏瑾坐立难安的纠结,从出店铺起,她就没了心思再逛,眉间若隐若现的纠结,他洞若观火,却无动于衷,在表白一定会被拒的情况下,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暧昧的真义,绝对,不要捅破窗户纸。
饭菜上来,极为精美,苏瑾吃得不是很安心,刘寻看在眼里,自然有些心疼,便说些话引她分神:“今日看到剑,倒教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侍诏知道故剑情深的故事么?”
苏瑾啊了一声,有些没有回过神来,眼中一片迷茫,刘寻眼里含笑:“就是刘病已和许平君的故事,令姊给我说过的。”
苏瑾嗯了一声,这是段发生在楚朝后的汉朝的事了,是个脍炙人口的故事,托同宿舍战友的福,她也看过这电影,刘寻仿佛不经意的问:“当时令姊匆匆说的,只说了前半部分,说是刘病已不惧权臣,下诏求剑,大臣保举,终于得以册立糟糠之妻为后,后来呢?那权臣会善罢甘休么?”
苏瑾想到引得战友大洒眼泪的情节,微微蹙眉,有些惆怅道:“霍光不甘心,买通了女医,在许平君生产的时候下药,导致许平君难产而死,最后刘病已终于还是不得不娶了霍光的女儿为后,很久以后他终于独掌大权,将霍家铲除了,为许平君报了仇,还成为了一个非常有为的皇帝,他在位的朝代,被后世称为中兴时代,他将许平君葬在南园,所以故剑情深和南园遗爱往往连在一起说。”
刘寻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令姊当时没说结局,害得我猜了这么多年呢——报了仇又有什么用,许平君又不会复活了,他不该在没有力量保护最心爱的人的时候就将她置于风口浪尖。”
苏瑾呆了呆,自己当时到底是在什么场合会和刘寻说这样的故事的?她看刘寻彷如若无其事的笑容,隐隐有一种似乎说错话的感觉,她只好试图打开话题:“姐姐当时还会和你说这些故事?”
刘寻微笑:“她教我很多东西,都是太傅们不教的——技击、辨草、游泳,她还教我怎么追求心上人。”
苏瑾一口茶呛住,咳嗽起来。本文由魔爪小说阅读器下载。?
☆、故人
?刘寻看着仿佛被吓到的苏瑾,微微笑着,眼里都是温软,太傅们教他的是正统的儒学教育,教他仁孝忠义,君子六艺,经史子集、诗词曲赋、吏治官德,唯有一个女子,教他如何在深宫中生存,教他一身武艺,教他内心强大永不放弃,教他看到生活残酷中的希望,以及那些琐碎的幸福。
他促狭地告诉那个有些慌张的女子:“她教我给心上人送花、写诗,约她去游玩……”
那个鲜明的春日仿佛回到眼前,青衣双鬟的女子皱着眉头仿佛接受了什么重大任务一样地想着:“要打动梁小姐么?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出身世家,想是什么都不缺的,自然只有让她看到你的诚意,你可以送花吧,可以表示自己的爱慕……嗯,还可以约她……想办法和她去游玩什么的,比如寺院进香,游湖,赏花什么的……然后你要趁机展现你优秀的一面,比如你文采那样好,写首诗给她呀,把你的倾慕放在里头,比如你武艺好,乐于助人……等关系再深一些了,你就可以送一些稍微贵重一些的东西了,比如珠宝什么的,要投其所好,看看她喜欢什么,如果对方接受了,说明基本上是对你有好感,同意交往了,如果拒绝,但是态度比较温和,那可能是熟悉得还不够,那要再努力一下……”
情窦初开的他急切地看着面前唯一能信得过的女子:“写诗?要写什么样子的诗?”
那个惯于安静的女子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双眸漆黑深沉:“比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震撼了一下,回到自己书桌,绞尽脑汁,写到深夜,才写出了一首寄托自己那满怀的情思的诗,充满期冀地递给苏瑾:“这首诗,上巳节和花一起给梁家小姐,您看行么?梁小姐会喜欢么?”
那个女子看着那张素笺上的字,轻轻念着,很久以后,才缓缓道:“若我是收到殿下这首诗的女子,一定会满心欢喜,能够得到有这样有才华的男子的倾慕。”
刘寻倒了一杯茶,为自己当年的愚蠢,喝了一杯,对面的苏瑾看着他的脸色,有些踌躇的问:“后来……你追到你的心上人了吗?”
刘寻微微一笑:“我用了一夜,涂来抹去,反复思量写了满纸的诗句,最后选了最好的一首,抄了出来,认为它最能表达我对那人的倾慕之心,然后亲手选了初春最美的桃花枝,连同精美诗笺一同装入锦盒,亲自送去。”如今已经不记得那一夜的诗句,只记得字字句句都是幼稚愚蠢却自以为情深的胡言乱语。
苏瑾睁大双眼追问:“然后呢?”
刘寻脸上带着讥诮地微笑:“我还没转身,她身边的女伴和同游的贵公子们发出了低低的嘲笑声,那女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般,将锦盒拂落,让我自重。”
苏瑾轻轻啊了一声,眼里写满了遗憾和同情,刘寻笑道:“因为我当时胖得像头猪,所以我的诗被认为是请人代笔,我的倾慕被视为侮辱和轻佻——以及以势凌人。”自己最后在嘲讽讥笑中落荒而逃。
苏瑾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安慰:“那是她的损失,不是你的,以貌取人的女子,配不上陛下。”
刘寻笑起来,原来,当年如果自己把这个结果告诉苏瑾,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啊,一个能将自己心中阴霾全部驱散的温暖的回答。
可是当年,他却没有说出被拒绝的事情。
那个女子迎了出来,一边替他脱衣服一边殷勤地问他:“怎么样殿下,梁家小姐看了怎么说?”
他看着她漆黑的双眸,却将那些受到的侮辱隐藏:“她很喜欢,还说我很有才华。”
她一张脸绽放出了笑容:“那她是答应殿下了?”
他却支吾着摇头:“她们世家女讲究矜持呢,哪有那么容易……姐姐,我忽然觉得,我现在一无所有,也给不了她什么东西,还是先让自己更强大才好,不然哪里配娶这样的女子呢?”
那个女子却温柔地安慰他:“患难之间的情谊更珍贵呢?梁小姐不嫌弃你失势,矢志不渝,那就是最宝贵忠贞的情谊呀。有个朝代,有个男子叫刘病已,他是皇曾孙,却因为太子被人诬陷,全家都死了,只留下他被人收留在狱中,后来皇帝后悔误杀了太子,找回了他,记回宗室,收养在掖庭,日子却也过得很是困苦,后来他迎娶了一个女子,叫许平君,许平君和他一起度过了最困苦的那个时候,后来皇帝驾崩了,刘病已被拥立为皇帝,许平君进宫被封为婕妤,当时的权臣叫霍光的,想逼着皇帝娶他的女儿,结果刘病已就下了一道‘寻故剑’的诏书,他在诏书中说:我在贫微之时曾有一把旧剑,现在我非常怀念它啊,众位爱卿能否帮我把它找回来呢?大臣们知道他的意思,最后还是封了许平君为皇后,这就是有名的故剑情深的故事了,您看,梁小姐与您患难与共,不离不弃,将来你终于得成大业,不就也有了个对你最好的皇后了?”微时故剑,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自己当时年少不知事,只注意那些虚荣而幻美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却没注意到,自己身边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最珍贵的宝物。
自己当时只是勉强笑了笑:“这个刘病已,自己虽然当了皇帝,却仍在权臣的威胁之下,虽然他勉强封了许平君为皇后,但是我觉得,这个许平君的结局,不会很好。”
苏瑾当时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告诉他故事的真正结局,却笑着对他说:“殿下将来一定是乾纲独断的英主,一定不会掣肘于人,可以保护自己的皇后的。”
刘寻久久凝视着坐在对面的人,这个十年以后,再次回到自己身边,面容却丝毫没有改变的女子,自己后来见过了许许多多的女人,却没一个是这样的,她身怀不可思议的力量,却反而极为自律,绝不恃强凌弱,有着一颗最温柔善良的心。他披着黑暗无边的铠甲,把那些淋漓鲜血,嘶吼悲鸣,丑陋欲望一一踩下去,站到最高的宝座,独掌大权,再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将面前这个女人纳入自己羽翼下,如宝似珍的宠爱,给她至高无上的荣华尊贵,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忘掉记忆有什么关系?是她就行,他可以一点一点地帮她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过去,无论是痛苦的、快乐的、幸福的,他都会一一告诉她,他会给她看到他的心,让她爱上他。
苏瑾被皇帝陛下灼灼的目光看得开始食不下咽,反复回想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妥的话,刘寻忽然猝然发问:“山有木兮木有枝,这首诗的全诗,你知道是什么么?”
苏瑾愣了楞看了看刘寻,这是后世发现的越人歌,在南方少数民族中的典籍中的记载,虽然记载的年限是在楚朝之前,想必并未广为传唱,在后世却是十分脍炙人口的诗了。刘寻笑微微:“是你姐姐教我的,却没有说完全诗,我一直记挂着。”
苏瑾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念: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