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蓝色的海面上,水汽氤氲,在一片雾蒙蒙中,齐孤鸿眯起眼睛,隐约能看到远方的海岸。
自从离开这片土地,至今已是三年。
时值隆冬,还有几日就是新春佳节,海风拂面,带来阵阵寒意,齐孤鸿紧了紧羊绒大衣的衣领,以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压制着心中的激动。
三年前,齐孤鸿被爷爷齐秉医送往西洋学医,如今三年时光过去,齐孤鸿虽是学了不少西医方面的知识,可令他心中感触最多的,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自幼年时,齐孤鸿时常听人说起他们齐家蛊术如何神乎其神,然而就在齐孤鸿刚出生不久,齐秉医便宣布,不论是齐家本族还是齐家门徒,再不许使用任何蛊术。
即便齐秉医对这唯一的孙子宠溺无度,但只要齐孤鸿提起关于齐家青螣蛊术的事情,齐秉医都只字不语脸色大变,甚至但凡有人对齐秉医提起蛊术,都会受到齐孤鸿的严惩重罚。
只是,青螣蛊术毕竟在齐家流传延转了百年,就如同住了太久的老宅,多少会留下岁月的痕迹,齐孤鸿幼年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家中各个角落,寻找齐家蛊术留下的痕迹,十几年间,他用自己的想象拼凑出了他自己对于蛊术的认知那是老祖宗留下的神迹,以特殊的蛊术,对虫子的操控驱使,完成人们本身无法完成的事情。
在齐孤鸿看来,只要有了蛊术,便有了远超普通人的技能,也难怪在千古镇上,即便齐家早已封锁蛊术,可平头百姓但凡见到齐家人,还是毕恭毕敬钦佩不已。
在外留洋那几年间,齐孤鸿忍不住将家传蛊术的神秘之处说与同窗,那些同窗来自各国各地各个种族,还有不少中国人,但相较齐孤鸿,他们最大的共同之处便在于所有人对蛊术都嗤之以鼻毫无信任,在他们看来,人类花费几百年时间去调教虫子,本身就是无稽之谈,即便是真有这种能力,奈何那虫子不过只需脚尖儿碾一碾便化作肉泥,哪怕就算能教会虫子说人话,又有什么用?
起初的一两年,齐孤鸿还会与人争辩,可随着身边的同窗越来越将他划分为异类时,齐孤鸿也不免感到茫然。
在那些异国他乡的岁月中,齐孤鸿孤枕难眠,捣枕捶床间,他时常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想起齐家人,想起儿时玩伴唐门蛊术传承人唐忌夜,想起千古镇上老百姓对齐家人的崇拜,如若蛊术真是无稽之谈,那么他们对齐家的崇拜,难道也只是愚昧无知?
尤其是当年的万人宠爱与如今的寂寥难耐,那种对比令齐孤鸿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要说在同窗中,完全没有一个人相信蛊术倒也不可能,只是说起那人时,齐孤鸿反倒感觉心中格外别扭。
那人名叫中岛鸿枝,生于日本琦玉县,他与齐孤鸿是同班同学,对蛊术十分热衷,经常围在齐孤鸿身边追问蛊术的神秘之处,还时常托人去找些关于巫蛊之术的资料来与齐孤鸿分享。
或许对于齐孤鸿来说,迫于那种无人理解的苦闷和排挤之下,中岛鸿枝的出现对于齐孤鸿来说本应该像是海洋上的一根圆木、沙漠中的一汪清泉。
可齐孤鸿却始终与中岛鸿枝保持着距离,即便巫蛊之术乃是齐孤鸿孜孜不倦乐在其中的话题,但就因为对方是中岛鸿枝,齐孤鸿便不会多说一个字。
就因为,中岛鸿枝是日本人。
就因为,齐孤鸿的父亲齐以当年以军医身份参加甲午海战,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少年的仇恨往往是一种符号式的东西,他觉得应该恨,就这么恨了,全然没在心中问过缘由,或许在一些孤寂的夜晚,齐孤鸿也曾经想和中岛鸿枝聊聊,那些三年来无人愿意倾听的话压在心中,每逢夜晚便如野兽般呼之欲出,可再到清晨,理智扼住感性咽喉时,他的恨意又在强迫他闭嘴。
反倒是中岛鸿枝越是靠近,齐孤鸿就越是本能的躲避,这似乎成了那三年间,比起无可倾诉,更让齐孤鸿纠结的事。
好在,终于都过去了。
在海上看,陆地仿佛近在咫尺,但齐孤鸿知道,这船还要在海上航行一下午,从今早到中午,他已经找船上的海员确认了六七次,待到傍晚时分,大抵是要吃过晚饭之后,巨轮便会入港,他也可以真正踩踏到那片让他朝思暮想的土地。
中午的时候,齐孤鸿在餐厅草草吃过中饭,巨轮上的乘虽然十之七八都是中国人,但供应的仍旧是西式餐点,面包黄油早已味如嚼蜡,齐孤鸿随便吞下几口,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家中的吃食,那些辛辣的云椒、浓厚的汤汁、复杂的香料,光是想想便让齐孤鸿垂涎三尺,再看船上其他旅者仍旧一身西洋打扮,像模像样地拿着刀叉,似乎对这最后的餐点恋恋不舍的样子,竟让齐孤鸿莫名生出些许鄙夷。
晚饭是不打算吃了,哪怕是饿着肚子,只要一上岸就要好好饕餮一番,就算是街边的小摊,于齐孤鸿而言也是丰盛大餐,思维一旦控制味蕾,齐孤鸿便迫不及待来到甲板上,胡思乱想一阵后,再望向天边时,橘红色的夕阳已经无限逼近海面,墨蓝色的天穹好似一块锦缎压在头顶。
不少旅者也来到了甲板上,或是依依不舍地看着远方的西洋,或是和齐孤鸿一般眼巴巴地望着家乡,而在这片人群之中,齐孤鸿的目光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一人。
那人所在的那块甲板较高一些,大概高出一米,齐孤鸿所处的甲板上站满了人,但那人所处之地却只有他一个。
最让齐孤鸿感兴趣的,则是那人周遭的摆设,人嘛,若是刨去贫富贵贱,大多都是一样的,五官长得好看也好难看也罢,毕竟都是鼻子眼睛,但周遭的事物却能衬托出一人的不凡,只见那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前是一张八仙桌,没有铺那种白得颇显廉价的桌布,即便是在夕阳之下,鸡翅木桌面也散发着包浆后特有的柔润光泽。
一套龙泉窑杯碟摆在男人面前,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只杯盏,浑然天成,仿佛除了那只手,再无人有资格碰触那样的瓷器。
杯碟中盛放的,是几碟小点心,齐孤鸿叫不出名字,只看得出精致,三四块点心规规整整堆叠在一起,男人捏起一块,放在嘴边咬上些许,微微皱眉又放下,举起杯盏品上一口香茶,那皱起的眉头才忽而又展开,重新放下杯盏后,这才落下了衣袖,长衫马褂穿在他身上,透着一股别致的韵味,袖口领边上精致翻覆的血红苏绣纹饰,与他的肌肤相得益彰。
若是不看这人长相年纪,光是将他周遭一切精致华贵的物什堆叠在一起,齐孤鸿能想到的,大概应该是和爷爷年纪相仿的尊贵老者,但也正因为不是如此,才让齐孤鸿忍不住对他万分好奇那不过是个与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年轻男人,本该是青涩稚嫩的年纪,可周身从指间到发丝透出的华贵气息,反倒让人觉得那些物件无论如何精致,都配不上他的气质。
于一群洋人中,齐孤鸿和男人虽然同为异类,可对“异类”这种定义的态度却有天差地别。
几年间身为异类,尽管齐孤鸿不愿承认,但心中某些角落总存留一些愤然与不甘,然而在这男人身上,所有一分一毫与他人的截然不同,似乎都在低沉叫嚣。
“我,就是不愿与尔等蝼蚁一般,就是不屑与尔等俗物为伍。”
正因如此,以至于对方即便是个男人,也不由得令齐孤鸿看到愣神,只觉这人虽然坐在甲板一隅,却足以让整个甲板上乌泱泱的百十来号人都在一瞬间暗淡无光。
然而也是在这时,男人刚捏起一块点心送到嘴边,再想吃第二口的时候,一对眉毛忽而再次皱起。
上一次或许是因为不满,但这次却显然是痛苦,齐孤鸿的心莫名提到嗓子眼儿,不知为何,他还尚未思考,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向那男人所在的方向迈出两步。
人还未到近前,齐孤鸿突然看到男人的表情大变,他猛地起身,痛苦地握拳撑住桌案,一只手上青筋毕现,白皙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朱唇开启,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在那摊呕吐物中,有什么东西蠕动起来,齐孤鸿看得愕然,便见一只朱红色的虫子突然腾起一对螯钳,忽闪着翅膀,发出一阵刺耳的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