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大观园记】作者:小强
第九十二回:王熙凤权理佳节庆,薛宝钗羞唱鹁鸪声
且按下那和亲王门人冯紫英,于他外宅别院里逍遥藏娇不表;眼见除夕将近,天气越发严寒,京城内外竟是一连下了三五日鹅毛大雪才堪堪收晴,推窗望眼,那四门九城、钟鼓二楼、定河香山、府院帝阙都染了个白茫茫一片冰雪世界。
那大观园昔年里也是名家规制、巧匠构筑,早有这思霜慕雪的筹划。此刻银装素裹,洗染名园,竟是越发处处风流妖娆。其拢翠庵之梅、缀锦楼之檐、潇湘馆之竹、滴翠亭之廊、沁芳源之泉、怡红院之砾、凹晶馆之桥、稻香村之篱、本皆是各有千秋,此刻处处斑斑皆是泄玉压银、洗素过萝,与那雪色冬寒交映,如诗赛画,直叫人心神俱醉。那宝钗、黛玉、湘云、妙玉、元春、迎春、探春、岫烟、李纨等个个皆有三分雅致,又是少女情怀,未免有赏雪咏诗、扫径抚霜、结绳护梅之事;一起子小丫头、奴儿们尚在幼冲,越发淘气堆起雪人、搓起雪球来。
只一头,园中主子和亲王弘昼自那日情妃可卿自缢天香楼之后,却是终日里懒懒的,也不常出来。只窝在顾恩殿里消寒过冬,虽有时也去各房偶一临幸,但是总是淡淡的,人人都瞧出来他意兴阑珊,还在挂念可卿之事。另一头,园中过年,旁人尚可顽笑度日,独一个凤姐是不得闲的。依着弘昼才从张家口回京时候许的,竟是颇拨了不少银子在园子里花度,备酒宴、扎花灯、做豆腐、换春联、接玉皇、贴门神年画、喜福寿字,凤姐、平儿皆要点拨料理,分派指示,也是忙得首尾不可开交。一条是各房各处都新刷了墙,又添置了不少年下喜庆装点之物,自然免不了有三府里小太监来往作业;一条是今年过冬,那王府里管家做主,将各色田庄贡品、门人孝敬不少都送到园子里来,她少不得一一接待分派;一条是许多古董玩器、首饰书画,皆是贵重之物,要各房各院,分配安置,既不能委屈了这个,也不能便宜了那个;一条是獐狍兔麂、熊掌鹿尾、猴头海参、干贝燕窝,色色难得的年下吃食,要让小厨房里一一精心烹制,头一份自然要贡到顾恩殿,之下还要权衡各房所得,体气弱的自然少分一些,院子里小丫头多的自然要多分一些;外加便是园子上上下下,丫鬟、宫女、小太监人色众多,添衣裳、做被子、分首饰、派月例,人来马往,杂七杂八,也难为了凤姐处处安置打点,色色分派妥当。自可卿故去,她威福尤重,却也懒怠去烦着宝钗、李纨、迎春等人,至于元春,名份未定,弘昼连接见都未曾接见,更不便去寻她,倒是让那怡红院里袭人、麝月等多帮衬着些。
这一日,正是腊月三十除夕正日子,按照其时规矩,正经拜年还要明日正月初一。只是晚间是为“除夕宴”,却是个大筵宴。按理说该有大内赐宴,只是内宫里,虽传言天子身体欠安,新任直隶总督李卫却只道“奏了万岁,万岁爷吉祥着呢,还道民间年下乐事一概不禁,祥祥和和热热闹闹才是道理”,故此,连内廷都传旨意,叫各阿哥们自己过年家宴,不必进内虚应故事。因此上,一大早,凤姐便去顾恩殿里请安,请示弘昼是否要回王府过年,若是留在园子里,那晚间自然要大宴群芳,如何处置。哪知弘昼昨夜也没传哪个陪侍,今儿心绪却稍稍好转,竟笑道:“本王既答应了你们好好过年,你们便好好过年。你们晚上自己高乐就是了,我就不去了,反而闹得你们装模作样的,也不得放纵……你们论理上是一家人,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姊妹姑嫂的乐呵一番也是人伦……你不妨叫丫鬟们去告诉哪几个气高的,本王不去,让她们年下也别想些窄心事,尽兴一欢。”凤姐明知他说的是黛玉、妙玉等,只怕还有元春,也只得装个迷糊,含糊笑着答应。
到了傍晚,就在缀锦楼外头的大厅里,凤姐已命人暖暖的烧出地龙来。四周围廊上挂着三五十个新巧的宫灯,有刀马人,有八仙屏,有小瑶池,有龙凤柱,灯罩皆是些新糊上去的黄裱纸,上头或一诗,或一句,皆是园中姊妹年前各自玩来设的灯谜。大厅院子里,丫鬟太监们早将残雪扫尽,却搬来八个琉璃大缸,八方落定,里头皆用净水,反映那花灯之色,格外璀璨玲珑。大厅门廊上,厚厚的挂着两层帘幕,一层是蓝布重棉挡风拒寒,一层是小珠碎花帘子点缀。里头,也刻意的不用规矩,横七竖八摆了十来张酸枝木的小几案,每张几案倒可以宽宽敞敞坐上三个人。几案内侧都设有狐裘暖哒垫得软软和和的椅子,下头都有一个暖脚的小炉,边上还有一个毛巾架子,下头小铜炉烧着一盏香油灯,上头一盆热水微微灼着,也不至于太烫,也不会凉了,挂着毛巾、手炉、口盂一应物件。那几案上自然是官窑内造的酒杯、茶杯、碗筷、碟盆,便是尚未上得菜品,也是干鲜果子、什锦蜜饯、精致小点摆了大半桌子,又用一盏聚耀烛灯照明。大厅北座,自有两个几案别样不同,略略宽敞些,一个居中,一个略侧。这些几案虽是横七竖八的,其实细细看去,都可以一侧儿略面向西。西面围出一块空地来,却塔了一个五彩妆点的小戏台子。上头一盆盆宫花、盆栽、珊瑚、铜钱树,堆得富丽堂皇,当真是用尽合欢心意,尽是天家风流。
凤姐自午后,就遣了奴儿丫鬟乃至自己和平儿一房房去请。既然弘昼说了不来,便是姊妹姑嫂们小聚相欢,虽然此刻情景比得往年宁荣之事不同,但是众女入园已有了段时光,那等子见面再羞涩耻辱,也拿捏不出来,能伪聚天伦相会除夕,也再没个年下独处的。到了晚间,陆陆续续的,宝钗携着莺儿、文杏,跟着宝琴,湘云携着翠楼、翠雨,迎春携着司棋、绣桔,探春携着侍书、翠墨,惜春携着入画、彩屏,李纨携着素云、素梅,岫烟携着篆儿、篱儿,尤二姐携着善姐都来缀锦楼里落座;李玟、李琦两姊妹虽小,倒也单分了一桌,袭人携着晴雯、麝月自然也来玩笑,便是王夫人、薛姨妈本来不敢来,凤姐好说歹说,亲自相请,也在角落里坐了一桌,连一向难得应酬的黛玉也携着紫鹃、雪雁,妙玉都携着智能儿来坐,顾恩殿里,蕊官、鸳鸯轮班伺候弘昼,就是金钏儿、玉钏儿姊妹都带着绣鸾、绣凤来一起相聚。至于其余略有头脸的丫鬟更是洋洋的来了一群。
滴翠亭里,除了一个蕊官侍奉弘昼左右,以芳官、龄官为首,豆官、藕官、葵官、艾官、茄官等女早就在西侧的小台子上装扮了,琴、管、笛、萧、用尽了暖音欢曲助兴取乐。
弘昼不在,众女倒略为放得开些,一时在外头猜猜灯谜,一时三两成群说说笑笑、卿卿我我。因见凤姐特地将小几案都横七竖八摆放,也知她是用心有意“不要讲究园中位份,我们且疏散些”的意思,众女自然也欢喜,无非是我和你要好,你和我要好,乱坐一气。只是有心度量着北侧的两个几案略有不同,一个居中的自然是凤姐的,另一个却也没人敢去坐。
哪知才要落席说话,凤姐又已经自外头亲自携手引了元春进来,众人才琢磨着这凤姐一番良苦心思。今儿除夕聚宴,弘昼不来,勉强也算是“家宴”,自然该为这昔日贤妃娘娘的元春,有个安慰遮羞的场面儿,只是她连位份都没有,弘昼也尚未临幸,却偏偏昔年富贵荣宠,无人可及,故此才勉强在凤姐下头特设了一几案。
那王夫人前几日,早由凤姐安排着和元春私下见过。不过是母女重逢,抱头痛哭一番,亦说不出许多话儿来。倒是那凤姐借故走开,王夫人才顾不得羞,软语相劝,只哀告自己这昔日里尊贵荣崇的大女儿:“女人家到了这一步万事都休,说不得什么贞操节烈的,一定好好侍奉主子;大姐儿你虽也有了几岁年纪,到底还是青春好颜色的,我瞧园子里没几个及得上你,你若用心,只怕主子还肯赏用你身子……我是羞辱不堪,没脸面教你甚么的,只是我们母女今生还能见见面,已经是我们此生不能想来的恩泽福气了,便是凌辱羞臊我们也该一起忍了……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受主子这样的恩,还不用些羞耻意思来报答主子,便是天也饶不过……主子爱瞧女儿家羞耻我们便羞耻,主子爱瞧女儿家驯辱我们便驯辱……我要不是在园中位份低微,不敢贸然去见主子,恨不得……总之为娘的没有再害你的,千万留意”,那元春又羞又苦,不想母亲居然如今落得如此地步,却也未免有那“亲人再可一见”只之喜,悲喜交加之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默默落泪。
只是她才元春才进园子,今儿又是除夕佳节,心中便有千般委屈,万分羞臊,也知凤姐是一片好心。此刻自然只能强颜欢笑,和姊妹们一一相见,见了王夫人、迎春探春等也不好说些伤心话儿的,才各自落席而坐。她本是个伶俐人儿,在宫里呆的久了,最知道位份尊卑要紧,见那凤姐给自己安排的位置竟还在众人之上,如何肯坐,死命辞了,就在另一侧的几案里坐了才罢了。
众人才都安坐,小丫头们已经是热热的酒、鲜鲜的果子、烫烫的锅子、潺潺的茶流水似的端了上来,凤姐却端起个小酒盅,笑道:“这园子大,姊妹们多,难免今儿头疼脑热,明儿小病小灾的;难得今儿倒是人全,姊妹们居然大多都在,又是好日子,我却说几条我的规矩,大家都要赏我三
bnét
分薄面,应和我才是。”
众女虽听她在玩笑,也隐隐听出来她有“上位对下位吩咐”的意思,凭是“除夕家宴”,如今园中自然以她这唯一的“妃子”为尊,自宝钗起,连着众女,并王夫人、薛姨妈都起身恭敬万福:“一切都凭凤妃吩咐……”,便是元春,也不知怎么称呼,都起身随着众人万福示遵。
凤姐不由咯咯娇笑,连连招呼众人都坐,才说:“头一条就是今儿要尽兴,大家却该说说笑笑的,你们雅的别嫌我们读书少的俗气;我们几个睁眼瞎也要鼓舞起来说笑,该行令行令,该说笑话就说笑话,想走动也成,想歪着我还备了靠枕,开心要紧……第二条便是
用酒,我知道姊妹们都不太用酒,只是今儿个是除夕,大年三十的,一年就一回。我让平儿在每个桌子上都安置了一壶暖酒,却是大内送来的花瓣儿酿的酒,叫什么……什么来着?”一旁平儿早笑道“叫群芳髓”,凤姐也笑道:“便是这个群芳髓,甜丝丝淡咪咪的其实很好用,跟蜜水似的,大家多少都用些个,然后才用茶。倒别勉强,却也别太拘束,也是一年个光景。除了林妹妹身子不好才用了药也就罢了,旁个若是有谁一口酒都不用,岂不是辜负了我折腾大半个月,要罚她!”
众人都笑着应是,哪知连那黛玉素常里冷傲,今儿也不知怎么的,居然端起那小杯子,都在众人瞩目之下微微抿了一口,竟是示意“自己也不例外”。凤姐不由欢喜展颜一笑,才接着道:“这下一条就是,姊妹们平日里都在各房里,人说那是家家都有烦心的事,难免有些个头碰脚、脚碰头的不开心念想,何况有些人如今也不在了……只是今儿是除夕,我却偏偏不许大家愁眉苦脸的,大家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儿都暂且扔了;等过了十五,我陪着一起难过,今儿却不许提,好不好?我想,便是我说了不算,主子是有旨意的:年下也别想些窄心事,尽兴一欢。主子的旨意,大家该当回事。谁今儿要是哭哭啼啼的……必要罚她……可好?”众人一听,便知她意。论起来,旁人也就罢了,一个是妙玉、黛玉等几个天性里淡淡的,一个是尤二姐如今凄冷无依,一个是元春姊妹母女难免有那哀伤羞耻的心头痛处,只是她“偏偏不许”,虽说的嬉笑,已是带着威风煞气,再说是一番好意,如何不遵。便是元春,竟是觉着缄默不妥,端起酒杯来竟是开口轻声应和道:“凤……妃说的很是。年下姊妹们当欢笑一番,哭哭啼啼成个什么模样?……”众人明知此刻园中最是伤心尴尬便是个她,见她居然有这等胆色雍容,倒也不由倾倒。
凤姐点头又道:“这下一条,便是年下赏赐
br/ap;ap;ap;gt;
了,古董家具,陈设装饰,连带太太依着内样做出来的年下新衣裳,大份的月例用度,都已经分了,还有主子额外恩赏的一些小意儿玩器,如今还在我这里……我倒分了二十几份,便想着有心逗个乐子,外头是姐妹们做的灯谜儿,回头大家有了酒,一味坐着倒不好消食,可以走动走动看看灯猜猜迷放放炮仗……内务府还送来了那么大个的烟花……谁有胆量也可以去放;大家尽兴玩一玩,谁猜出了谁的灯谜,或者是放了烟花炮仗取乐了,自然要该赏一份子年下,别说是小主、小姐、姑娘,便是奴儿丫鬟一体是这规矩,若是有谁一个玩意儿都没有,咱们也要罚她,可好?”
众人听她如此有兴致,也都连连说好。有那顽皮的,已经要等不及去看灯谜、找烟花。谁知凤姐笑道:“这最后一条,才是要紧的……”她有意顿了一顿,众人知她必有要紧话说,本来叽叽喳喳正在说笑喧闹,也都静了下来,哪知凤姐噗嗤一笑,指了指西侧台面道:“我叫芳官她们早就备下了曲儿,这里笙管笛箫样样齐全,今儿除夕辞岁,咱们若是只是顽皮或是饱醉,却不是跟外头的莽汉一样,成什么体统?……依着我今儿的意思,小主、小姐、姑娘们都该助兴,今儿能歌的要歌一曲,能舞的要舞一段,会抚琴的要奏一首,你们风雅的也可以作诗搪塞……总要大家不可一味腼腆,该欢笑一通才好。奴儿们,丫鬟们有兴致也可以来凑份子,只是小主、小姐、姑娘们却一定要有……而且,不拘演个什么,总要带了些风流色味才好呢……”她说到这里,到底也娇羞,微微看了看众人,才红着脸蛋鼓舞道:“主子恩典,说今儿身上不爽,不来这里了……只是我想,主子在与不在,我们都是主子性奴,这一条最是要紧的。便是高乐,也不该忘本。所以便是游戏,才该想着自己身份,做些风流态度,来愉悦主子……其实昔日里,那秦氏也说过这个道理,她是淫贱无德,叛了主子,该死!但是她话里这个理,还是对的……谁今儿不依着我,也该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