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也有叫好的,也好沉思的,总觉得这凤姐儿说的竟是颇有深意。园中女儿家,位份到了姑娘之上的,除了一个袭人外,个个都是大家闺秀,自小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作养得一片灵秀。便是不能歌舞,弹个琴、吟个诗、唱合个词调,助助佳节兴致也是该当的。只是一则凤姐既然言明了“要带风流色味”,虽然众人为弘昼之奴已经有了时日,只是到底面嫩害羞。二则她既特地说了“能歌的要歌一曲,能舞的要舞一段”,如何能不遵从,明知她诗词上平平,难道个个胡乱诌两句,扫她的兴致?三则她这番虽然说得一片温和,但是抬出弘昼来做墙,隐隐有风雷之声,如黛玉、宝钗、妙玉等心思细密的,安能不知她是借机告诫众人,如今园中以谁为主已定,该是她凤姐立威立权的时光了。四则,她刚才还明明说了不许说伤心事,偏偏居然敢冒园中如今的忌讳,特地提起“秦氏”二字,而且竟然下了考语“淫贱无德,叛了主子,该死”,连带着前头的话,怎么听着都是一片警告“莫再学秦氏”之意。
凤姐见有些人默然无语,丹凤眼儿一翘,眉梢一立,似笑非笑看着诸女,众人哪里还敢扫兴,连声都说“一切都凭凤妃安排”、“凤姐姐说的极是”。
倒在那另一侧小桌上,和平儿坐在一起的,有个伺候凤姐的小奴儿丫鬟,也是侍寝过弘昼的,本名红玉,如今名叫小红,一时助兴,忍不住笑道:“奶奶说了一条又一条,都有个罚,却不知罚什么才好?我们做奴儿的如今就几个月例,却没闲钱来填还。”
她如此调笑一语,众人免不了都笑了。凤姐更是笑啐道:“放屁!把你伶俐的,难道我这里还缺你几个月例钱?”小红却红了脸,连连摆手,居然脸都臊了,羞着低头笑道:“奶奶可错怪我了。我是说,罚些银子,倒俗气又勉强,我……只是一时胡乱想着,有个主意,只是说不出口来……”,众女如何有不识趣的,便一起子叫她只管说。小红才轻声细语,仿佛如蚊子哼哼一般,低了头,羞臊说道:“我是糊涂想着……刚才二奶奶说了,便是高乐,也不该忘本。我是想……想……嗯……主子昔日定下规矩,园中女奴,上位者亵弄下位者,下位者便是含辱,也要遵守,却不更是本分?只是……这一年来我瞧着,各房腼腆,往往只拿自己房里丫鬟……取个乐也就罢了。虽然也勉强算得了,到底是有些敷衍主子的意思……本来便是主子小姐丫鬟下人的,若只有这一层,如何迎合了主子为园中定的位份呢?……今儿,借着奶奶的话,何不立个模范,主子也不在,谁今儿酒席上若是坏了奶奶的规矩,该当罚,便……便……便罚她……正儿八经拿身子供其他上位者,受用一晚?……奶奶说要风流滋味,还有什么,比这除夕夜里,做这些事情,更有风流滋味的呢?明儿正月初一,这里现放着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侍奉主子左右,告诉了主子,主子听了说不定欢喜呢。”
她说的虽轻,众人也听真了,一群女孩子无论失身与否,其实不过是十七、八岁少女,如何不羞得两腮通红。凤姐尚未答话,小红身边平儿已经是眉头一皱,啐道:“你这却不是胡说了!?虽然玩笑,但是也需依着主子规矩,园中上下尊卑有别,难道哪个姑娘、小姐受了罚,也给姑娘、小姐玩身子去?又指哪一个来受用才好?岂不是乱了位份?若是哪房小主……谁又有资格受用她?主子知道你胡说,揭了你皮呢……”小红脸更红了,低头小声道:“姐姐说的是……是我一时胡思乱想不周全了……既如此,我想,便是如此,不管是谁,受了罚……今儿便请二奶奶……不……请凤妃受用她身子。园中如今还能有谁比的二奶奶位份?……便是有些些不妥,怎么也是该当的?”凤姐连笑啐道:“你们两个蹄子净浑说什么……怎么一气儿说远了。”平儿却低头思索了一通,正色道:“奶奶……论理小红说的该啐,但是却大礼上是该当的……”
园中诸女,除了个别懵懂的,听了半日,如何不能辨别其中滋味?竟是个个已知,这凤姐是借今晚除夕夜宴,要立榜样、作规矩、再理一番园中尊卑上下了。众人羞归羞,恼归恼,只是她们主仆所说,并无大错,个个面面相觑,既然都说到这份上,自然要瞧如今园中两位“小主”:湘云、宝钗的。那湘云有些瞌睡,也听得含糊,独那宝钗,却是红了红脸蛋,也不肯在那几案后头,倒是款款走了几步出去,大礼万福墩身下去,口中声音虽轻,却也说的真切:
“凤姐姐,小红虽是玩笑,但是说的却是正理。一则如今主子心绪不好,我等为奴,本该想些法儿为主子取乐才是本分,便是遥祝风月,也是你我的正经事,倒不比诗词饱醉来得要紧?二则,如今园子里才出事,更该整顿一番尊卑规矩,凤妃您是唯一的妃子,又替主子打点园子上下辛苦;便是小红说的,上位者,是该好好得意……淫玩……下位者才是本分,那是主子规矩,也是主子恩赏上位者赐福,凌辱下位者取乐的意思。姊妹们脸嫩,一味只拿屋子里的丫鬟作乐,有个敷衍在里头,本来便不很妥当。宝钗虽然拙,却也晓得,她是一片良苦用心,就请凤姐姐不要辞,允了才好。便是今儿,赏用那酒席不依规矩当罚者的身子。说起来,依着正理,其实不论什么酒席上该不该罚,不论今儿宝钗如何,凤姐姐若为园中作规矩,宝钗是小主,凤姐姐是妃子,还请训示宝钗,就要宝钗今儿晚上好好供姐姐……玩身子、辱魂魄、奸污糟蹋一番才是正理。主子跟前我们都是奴,但是在姐姐这里,姐姐便是主,我也是姐姐的奴,以我为先,头一份,立了规矩才好……只是……还有下情说不得……要请凤妃思量。”
凤姐虽也偶尔有意园中诸美,但是并不如那可卿一般儿嗜欲,也知宝钗深得弘昼欢心,并无意当真要女女淫辱她来取乐,只是见她如今一身冬日里粉棉小袄,领口却堪堪露半抹春色,蹲伏之间,腰腿臀胯、臂膀翅乳,处处窈窕到让人心醉。体态婀娜也就罢了,那份恭敬腼腆,含羞忍辱的表情,竟是更是见所未见,竟然心下都一荡,几乎要忍耐不住,命她过来了,却听她“还有下情”,便忙说“宝妹妹只管说……”
宝钗又弓一弓身子,才敛容道:“主子昔日里进园子,定的规矩,钗儿字字句句不敢忘怀。只是想着主子头一句便是用心,所以一直不敢从字面上看,而是用心体察,学习主子喜恶。按理说,今儿既说这儿,该是钗儿知礼,求请凤姐姐受用我身子才好……只是再思再想,主子定的规矩,不只说许女女交欢,为什么说是上位者欢,下位者辱呢?我等论身份,其实都是主子之奴,何必又要精分五等位份呢?思量再三,主子虽许园中女儿家有些个玩意……敞怀,但是到底还是爱女儿家贞洁的;我等受主子奸玩身子,自然是福分,但是真的在那风月事上,也该哭就哭,该羞就羞,该辱就辱……至于我等女女交欢,到底不是主子受用,只为增添主子兴趣,也是为了我等努力巴结,得位者欢愉,失位者凌辱……所以,我竟有个糊涂想头,宝钗是小主
主子恩典赐死,说是她叛了主子,我也信不真,只是有一条,荼毒园中女子却是主子亲口说的;所以思量再三,钗儿反而不能求着凤妃赏玩……这里头一时说不尽的意思,也只怕钗儿领会错了……”
她径自说的委婉,众人倒也宾服她这份“理中之理”;而且更有几个聪明的,已经听出来她明说女女交欢、是被逼的,有那“苦着、痛着、辱着”之意,这又和弘昼今儿吩咐“尽兴一欢”有悖;又有意点出弘昼其实对可卿尚有留念,实为劝谏凤姐之意……却又处处顾忌凤姐威权脸面,当真是好一番说辞。
果然,凤姐连忙摆手让她坐了,口中笑道:“宝钗妹妹最是体贴主子意思的,哪里就比我这没眼瞎的径口胡说……大家不要扫了兴致,只接着刚才的话儿,还是喝酒作乐才好……”
那宝钗敛容一笑,却不回本座,自自己那桌案上拿了酒杯,小小抿了一口,添了几分喜色,才红着脸道:“只是姐姐适才说的筵上规矩,却是千妥万当的……一味喝酒算个什么,诗词甚么的又太附庸风雅……今儿除夕,凤姐姐又说了,我便头一个,唱个学来的道情词儿,给大家助兴……大家听了凑合,饮个除晦迎岁的门杯,饶了我不罚,可好?”
她这一说,众人当真又喜又酥,凤姐更是圆场,脸面上有光……何况这宝钗素来温婉娴淑,论其诗词书画也就罢了,居然肯开口“唱个道情词儿”,莫说丫鬟宫女,便是黛玉、妙玉等都听住了。
却见那宝钗对着芳官耳畔低语几句,芳官笑着点点头,又和龄官、豆官几个耳语,才琴瑟齐瑄,一曲昆声已是悠扬而起,宝钗虽如此说,当着众人,当真也羞,低头只弄着衣带,和着曲声,才悠悠唱转:
“碧云天初早,黄花满地粼姊姊你抬步上葶楼且且止,且且又行姊姊你只道燕雀儿莫作袅声,莫作袅声扑杀个庖厨了却残生,了却残生
蘅芜湖有月,闺阁楼上星姊姊你吹灯听晚声层层羞,层层酩酊姊姊你只道女儿家莫读诗书,莫读诗书造就个风流便宜王孙,便宜王孙”
词儿虽不雅,但是曲调委婉风流,词意欲说还羞,那宝钗素来是个安静娴淑、平和宽厚的,今儿竟肯这般屈就,唱出这等道情词儿,乃至词中字句不涉风月,却是连绵蕴藏,自有一番旖旎哀怨……那“女儿家莫读诗书、莫读是诗书,造就个风流,便宜王孙,便宜王孙”,尽是点题万分,却有一股子羞辱难言之味,莫说众人,便是元春、黛玉等,一时都听得痴了。
预知又有哪个来“助兴”,后事又当如何,请候下文书分解。
这真是:
莫道西风吹不散
琼瑶玉泄且合欢
人间几多悲愁苦
自有年岁天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