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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姨妈,早上好!”艺玲红着脸生硬地开腔,好像社恐在大街撞上了公司的领导,“我给你弄了点吃的……那个,我不会做饭,所以……呃……”
千芳起身,浓稠的汤汁里,面条挂着破碎的荷包蛋,黏成混沌的一摊。
人若不会做饭,连面条都煮不好,千芳今日知之。
“不是,这啥呀?泡面煮挂面?”碗里的食物过于不可名状,以至于把千芳逗笑了。
“对、对不起……我不太会搞……”艺玲缩起脖子,声若游丝。
“你这挂面,该不会是凉水下的锅吧?哎呀……愁死个人……”千芳吸溜吸溜吃了两口,安慰艺玲说,“没事,自己家里做饭,只有一条宗旨——弄熟了就行,你也快趁热吃吧。”
人越是操持家务,在饮食上其实就越是“对付”,再加上肚子本来就饿,这一碗“混沌面”,千芳不仅喝得一干二净,额头上还渗出细汗,总之相当满意;
相反地,艺玲拿着勺子,随便挖了两口就不吃了——毕竟她还不怎么会用筷子。
“小姨妈你吃好啦!”艺玲起身道,“我、我去洗碗!”
“你先坐下。”千芳抽出纸巾,擦了擦嘴。
“我先去洗碗……”
“坐下!”千芳大声道。
“啊……是!是!”艺玲失魂落魄,一屁股做坐到椅子上。
千芳把纸巾揉成团,丢进空碗里,开口道:“我呢,只跟你说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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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我要见你现在的心理医生,了解你的病情……”
“小姨妈,这个……”艺玲一脸为难。
“我让你说话了吗?”千芳冷冷地开口,“这就是你研究生的教养?”
“对、对不起……”
千芳狠狠瞪了艺玲一眼,继续道,“我作为你现在唯一的亲属和护理人,有权利提这个要求;如果对方拒绝,或者我觉得不对头,你就必须去正规医院接受治疗!”
艺玲眉目低垂,躲避千芳的目光。
“第二,不管是什么理由,社交也好、发泄也罢,再喝成昨天晚上的样子,就别回来了!”
千芳语气严厉,吓得艺玲打了个冷颤。
“第三,也是最后一条……”千芳眼神闪烁,下意识抱起胳膊,“我……我不是同性恋,你不要对我有多余的想法……”
话语飘散,房间内陷入冰冷的沉默。
许久,艺玲起身道:“小姨妈我知道了……我、我去洗碗……”
千芳明显听出,艺玲幽怨的声音里,带着微微颤抖的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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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千芳带艺玲去逛超市。既然昨天是断舍离,今天就该购置新东西了。
千芳明确告知自己不是同性恋后,艺玲就一直很消沉,本就因宿醉而憔悴的脸,如今又笼罩上了一抹愁容,难过得令人不认细看。
“不坐进来吗?”千芳把购物车推到艺玲身边。
“诶?什么?”艺玲不明就里。
“我说,坐进购物车里面来呀。”千芳笑着说,“你小时候,不都是要我推你逛超市吗?”
“啊啊,现在不行呀……”艺玲顿时红了脸,“太羞耻了,而且会把购物车压坏的……”
“我不信,你这么瘦,肯定没问题的……来!”千芳半开玩笑地,试着把艺玲拦腰抱起。
千芳本以为艺玲会拒绝,谁知艺玲竟乖乖地依从,被千芳抱进了购物车里。
“讨厌,都走光了……”艺玲羞红了脸,整理裙摆,归拢两条高翘的纤腿。
“还跟之前一样,想要什么随便拿,直到把身上盖满,再去结账哦……”
千芳摸着艺玲的头,她没想到,艺玲的身体,竟轻得令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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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7岁时痴迷的事情,37岁时依旧会喜欢,前提是有信任的人身边。
10多年过去了,皱皱巴巴的钞票,变成手机里的条码;结结实实的大包饼干,变成花里胡哨过度包装的小份;本来是一种零食,却分裂成七七八八五颜六色的许多品牌,占据一个个造型夸张的展台,剑拔弩张地分庭抗礼……
然而在千芳眼中,艺玲抱着零食,扭头小心看自己的样子,还是跟当年一样:
纯真与胆怯下,是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嗨呀,别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千芳笑道,“你小姨妈再没能耐,这几个钱还是有的!”
“不,小姨妈,我是想说……”艺玲小心缩起脖子,摆弄着手里的饼干盒,“上午你跟我讲的第一条,你想见我心理医生这件事……”
“怎么?”千芳猛地停住脚步,语气瞬间堕入冰点,“不行吗?”
“不、不是的!但是……但是按照规定,还是……”艺玲犹犹豫豫的,大概心里知道,被装在购物车里的自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还是,不可以……”
“但是这很奇怪呀。”千芳轻轻推动购
', ' ')('物车,拿了一盒巧克力酱,放在艺玲头顶,“最关心的病人的,莫过于他们的亲属;亲属却不能从医生口中了解情况,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是、是这样的……”艺玲一动不动,小心翼翼维持平衡,不让头上的巧克力酱掉落,“但我的心理医生呢,是属于原生家庭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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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原生家庭派”,是指将各种心理疾病,归因于原生家庭的心理学派系。
该派系认为,人的心理状态,是且仅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所有的社会关系,都由人与其原生家庭的关系决定;人即便长大成熟,其原生家庭成员的言行,也会对本人形成重大影响。
因此对于心理疾病患者,“原生家庭”相当于是“病原体”,需要采取一定的“隔离措施”。
让患者完全脱离“原生家庭”,是不现实的,因此“原生家庭派”退而求其次,严禁“原生家庭”成员参与到治疗过程中,并拒绝透露任何跟患者有关的信息,以防“原生家庭”成员根据自己的理解,在有意无意间,影响乃至破坏患者的治疗工作。
“心理治疗就好像用镊子修补蜘蛛网,不懂的外行会直接用手,反倒把事情搞得更糟……嗯,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以上,就是艺玲做出的解释。
“反正就是,父母家人皆祸害对吧,我知道了……”千芳轻轻点头,随手取了一只橙子,摞在艺玲头顶的巧克力上,问道:
“那么,如果我硬要去,怎么样呢?”
艺玲沉默数秒,头顶的橙子和巧克力滚落到怀里,小声开口:
“这样吧……我、我把心理诊所的地址给你……但是小姨妈,你能别告诉医生,是我把地址告诉你的吗?医生也是很好的人,我、我不想让她伤心……”
千芳轻轻抚摸艺玲的头发,怜爱地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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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千芳安排好晚饭,便按艺玲给地址,打车去见那所谓的“心理学艺术家”。
要不是因为艺玲昨晚那一通“反心理学宣告”给千芳提了醒,她也不会如此强硬。
千芳觉得这批判,虽然不知道艺玲从哪儿听来的(但肯定不是心理诊所),还挺有道理的。
而且她也听说过,很多所谓的“心理工作室”,就是利用患者的脆弱心理,对患者进行心理诱导和操控,最后搞得患者家庭破碎、倾家荡产。
既然都已经认定,医院里正规的心理学是一场弥天大谎,那街边名不见经传的小诊所,又能有多少可信度呢?——千芳觉得,这才应该是正常的逻辑。
“那个,不好意思……”司机打断了千芳的思路,“你、真的没搞错?要到这种地方来?”
“什么?”千芳转头,凝视窗外的夜色。
“我不想多管闲事哦……但是,如果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最好找个心理医生聊一聊……”
“我就是来找……”
千芳把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车窗外一片荒芜,一栋栋废弃的烂尾楼,如同巨大的幽灵,在黑暗中沉默伫立;
来到这种地方,与其说是寻求心灵暂时的安慰,不如说是灵魂彻底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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