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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怔忡地望着眼前人,熟悉又陌生,因风餐露宿晒得微微发黑的脸上一对雪亮的眸子,含着看轻生死的肃杀,在此重重宫阙内藏得很浅,隐而不发。
五皇子忽然觉得畏惧,怀疑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这剂畏惧就像猛药一般催发了他的悲伤,使他多日来枯干的耻辱泪水又自眼底重新浮现,无知无觉地落下来。他的雪白面孔美得好似春日里将要纷纷凋落的群樱。
远处传来叹息声,他被世子揽在怀里。这个拥抱里包括了同情、怜爱、愧悔和鄙夷,使得五皇子浑身像被针扎一般。
新褪去的伤痛又回来了,他的脊梁骨忽然软下去,在世子的怀中放声悲泣,满腹的质问和怒火尽数化为乌有。
世子粗糙的手指顺着他纷乱的长发慢慢梳着,安慰他的泪水,动作中再不含有色情与占有的渴望。他不受五皇子的控制了,皇子的心里更加悲哀起来,贪恋着这个灼热的怀抱,腹中空空如也,怨恨地想着孩子死去的罪过当推一大半在世子的身上,因为他不够爱他。
命运里有一个时机让他们有一个孩子,做很好的双亲,但错过是错过了。世子渐渐明白,是他们彼此犯的傻将这段危楼般的关系震得稀碎,没有一方纯然无辜。他重新承担一个险些当爹爹的人应当承担的责任,只是为时已晚,这恐怕不是五皇子现在想要的。
“……好了,你身子弱,不要再哭。”世子柔声劝道。
五皇子手中有异样之感,扯开世子的衣襟看到皮肤上狰狞的伤疤,有的早已愈合,有的尚且渗血红肿。皇子吓得瞪大了双眼。
“……这没什么。”世子拢起衣裳,“刀枪无眼,打仗的事谁说得准。”
他的眼光淡淡的,并不望向园子里华美的琼楼玉宇。
世子同样在帝王家长大,所关心的事物却已然迥异。他如今见过了人人为搏一条命而变得无限堕落的地狱,固然为死去的孩子和皇子所遭受的伤痛而悲哀,那悲哀却是居高临下的、不属于他私人的情感。他连自己身上的伤也不心疼了。
五皇子有些退缩,试探地说:
“我找太医来帮你……”
“——没事。”世子平静道,“我是先来看五哥的,还没去见过皇上,虽然他老人家未必乐意见我,但我首先要去。……我晚上来陪五哥。”
说完他安顿皇子躺下,随后就走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真正的依恋。他不再执着,五皇子的心犹如堕入了冷水。
皇上兴高采烈,一反常态地当着上书房几位大臣的面介绍世子:“——这是老六生的好儿子,你们不知道吧?只知道老六走了以后他养在十九那里。这次西南大捷他功不可没,虎父无犬子,继承了他爹爹的功业!朕封他做将军。”
皇上自然要霸占十九王爷的全部,借对世子一贬一抬之机,将他挂回六王爷一脉,又把宗室记录删干净了,不肯落下自己和兄弟同一个情人的话柄。
世子没说什么,只是谢恩。
十九王爷听世子一五一十地讲完,长长地沉默了一会儿,末了幽幽一叹,走过来查看儿子的伤势。眉头一皱,唤湘环端伤药来,亲自帮他重新上药,心里的痛苦并不表露。
“湘姑,父亲身子还好吗?”世子问湘环。
湘环答道:“还好,就是受了凉容易咳嗽,大冬天的总要密密裹着。爷年轻时没有这个毛病,常常怕热呢。岁月不饶人哪。”
王爷不免挖苦:“我就在这儿,你问她做什么?她是个小题大做的,我好得很。”世子微笑道:“就是知道问了父亲也只有这一句,才问姑姑的,总得叫我听几句实话。”
“将军说得不错,主子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
湘环又使下人送茶点上来:
“将军走之前吃的肘子肉、猪肝粥,今儿个又炖了,你们爷俩一起垫垫肚子。园子里近来跟着皇上吃素,没什么好东西。有什么想吃的再叫厨房去做。——大冬天的,老李不知打哪儿弄来一条大鲈鱼,活蹦乱跳的可新鲜,等着给王爷家宴用呢。”
“别忙活了,就这些吧,他要去老五那儿过夜,我就不留他了。鲈鱼明儿再做。”王爷说,“——老五情况如何?”
“我看着还好。”世子回答。
王爷见他淡漠,训道:“无论如何那是你的孩儿。我知道你这一遭看得多了,生老病死亦是世间常情,可这里是京城,见过血的有几个?园子里是个小皇宫,你还是要上点心。”
湘环在一旁瞧着这爷俩话不投机,心里暗笑,王爷明明眼巴巴地盼着世子回来,等人到了却一反常态,唠唠叨叨地训起人来了。这二人倒有他们信上写得一半热络、肯掏心窝子呢?世子温顺地听训,一味称是。
待到把世子送走,湘环回来给王爷预备进园子的衣服。王爷想了想,说:“算了,老爷子那儿过了晚饭再去。我浑身都不舒坦,你进来陪我一会儿。”
湘环愣了半晌,一时没反应过来王爷是什么意思。若是那种“作陪”,那可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王爷见她少见地没了机灵
', ' ')(',笑道:
“怎么,如今封了诰命夫人,我也请不动你了?”
湘环又喜又羞涩,忙道:“哪能呢?奴婢是个傻的。”
王爷轻叹:“可惜我身不由己,生了那个小的,忽然没有从前那样上心了。这不是个好的迹象。”
湘环知道他的心事,边走边劝:“老爷子的地位至高无上,他心里有您是最重要的。主子若是身子不舒坦,拿奴婢出气就是。”
王爷点点头,搂着她到床上,褪了她的衣裳,吻着她胸口软白细腻的肌肤,自言自语:“……不知道男人有什么好,看到个能生的男人就像看到什么顶稀罕的宝贝似的。明明还是女子好些。”
湘环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让他进来胡乱云雨一番。她的身子还像二十年前一样敏感多情,近来自个的丈夫不中用,憋得久了,更易动情。去的模样真是娇美可人。
王爷射完乏了,抱着她不放,靠着她的胸口小睡一会儿,不愿意醒过来。
世子到了和润园。
五皇子正在窗前发呆。见他依约前来,皇子回过神,教下人给他倒茶。
二人想要聊天,竟是无话可谈,只说些浮皮潦草、听了尴尬的废话。皇子见世子肩头的纱布重新换过了,心里闹别扭。两边憋着傲气闷气,再没有投怀送抱的精神。
七皇子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景象。
五皇子看到弟弟,像是抓住了救星,他面上一郁,对世子说:
“你在这里没有话,就回王府吧。我不是什么娇气的人。你若有空去看看孩子,我将他的骨灰留在小祠堂里了。……他长得像我。”
世子答应:“好,这就去。”
他听了话,和七皇子略一见过,便行道别,真的走了。
五皇子气闷,深深地低着头,埋在修长的指间,抱怨:
“……他不是个坏的,可他的心不在这里,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老天不让那苦命孩儿活,活下来也是受他一对双亲的闲气。”
七皇子得了王爷的提点,不再哄他,但仍出于情意陪他坐着。他琢磨着五皇子要的东西并不多,可偏巧那东西世子没有;世子要的东西也不多,偏巧五皇子没有。世间孽缘大抵如此。
五皇子让人烧了水,招呼弟弟一起进来沐浴。七皇子将他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见生育留下的伤痛已经痊愈,放心了些。抬眼看五皇子被温水浸润的面容艳丽地望着他。
“现在还不行。”七皇子笑道,“虽然我不中用,可万一让你怀上了可怎么好?才发生那样的事。”
“射的时候拔出去就是了,若是这样还能怀上,那也是天意。”
“不行,不能冒这个险。”他还是坚决地拒绝,“你若是顺顺利利生的也就罢了,一日一夜,流了那么多血,身体底子还虚着。再养一养。”
五皇子咬起嘴唇,狠狠地望着他:“老七,你变了。”
“我原本就不是善茬,只是近来见五哥难受,让着五哥罢了。”七皇子挺身出水,甩甩身上的水珠,一双清硬的手打开五皇子的腿。
他的手伸进去一摸,一愣,发现里面又绵又软,早已没了过往紧咬他的力气,可见生这一回五皇子受了多大的折磨。
五皇子观察他的表情:“……怎么了?……嗯……里面是不是很松……”
“不松……”七皇子凑上前,轻吻他湿漉漉的嘴唇,“……我是心疼你……白长我那么多岁,是个多情得要将自己折腾死的……”
五皇子伸出双臂搂着他:“……嗯……一会儿跟我说说外头的事……我要回去上朝了,不能教那些人看轻……哈啊……嗯……”
“……还是这儿有感觉,没变嘛……”
“……嗯……你真……啊啊……”
世子去了小祠堂,摸着装婴儿骨灰的冰冷白瓷面儿,心里诸多感慨,目光比冬天的夜空还要黯淡。出来正撞见王爷的仪仗往朗春园里走,知道这是父亲又过来陪老爷子过夜,眉眼间乌压压的看不清表情。
他一天也没歇息,接了皇命回去兼领兵部的差事。隔了一年那里许多人还是他的老手下,这回瞧他的目光没了敷衍和怀疑,俨然多出一分敬意来。世子没多说话,照常办差。
他不能大意,三皇子那儿一准已经得了消息。吃了一个闷亏,迟早找他算账。
自从将公主交给皇后抚养,皇上隔三岔五地愿意到皇后那儿呆一会儿,乃至于睡一觉了。皇后膝下无子无女,枕边风自然偏向公主。再加上七皇子常常过去看她,此处不值得过多担心。
这日皇上宿在皇后那儿,王爷终于能在府里过夜,甚是舒畅,叫厨房开伙做了两大桌子。其实只有他和世子两个人吃,恨不得吃完了全赏给下人,纯是图一高兴。
王爷吩咐把那条鲈鱼摆在世子的跟前,只留了湘环伺候。中间火锅煮得滚沸,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今年因为西南战事花了太多银子,老爷子的六十一寿辰没有铺张,后来又碰到皇孙夭折
', ' ')(',没有心绪。约莫着过年有一场大办,去去晦气,少不了老三和你的事。老爷子这一年有些兆头我瞧着不好,但愿是我多想了,你务必谨慎些,到老三那儿主动服个软,别让自己麻烦了。”
“我记着呢。”世子回答,“老三是个蠢人,不必理会。老五日后怕是不愿意多见我了,这是我的错,好在他信任老七。听老七说上回老爷子提立储君只是放个空炮,如今到了这关头,的确……难说。”
王爷沉吟不语。等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
“……让我瞧瞧你的伤。”
世子脱了袍子,露出渐渐合口的伤疤来。湘环见了不忍:
“……将军的伤长得怎么这样慢?能不能告几天假,在府里歇着?”
“没事。”世子斟酌地说,“我觉着还好,日后早点儿回来就是了。”
“你还说我没有一句实话。”王爷旧账重提,亲自到书房取了一瓶外国药膏,“……这是常世英那儿的新鲜物事,我提起你的伤拖得久,他就给送来了。换这个吧。”
湘环帮世子换了药就下去了。世子一个人举着筷子,沉默半晌,端详着父亲。
父亲样子没变,只是眉间不易察觉的冷郁像山崖那般雾沼沼、空落落的,比一年前更加沉厚了。
冬天的阴风窜进屋子,王爷果然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世子起身脱下披风,给王爷罩上。王爷摆摆手让他接着吃东西。
确认四下无人,世子斟酌地开口,言辞恳切:
“……小时候,父亲劝过我不要把心思栓在这里。我尽力做了,和老五闹出许多痛心的事来,想来都是强求的罪过。我的性子就是这般,认准了便扳不过来的。在那西南蛮夷之地生生死死过几遭,许多虚妄的不顾忌了……是真的。”
王爷不言不语,既不骂他,也不反驳。一个成年的人若是认准了事,纵是骂也骂不回来。
王爷起身,要回屋去,喉头一阵发痒而咳了起来。世子大步流星地跟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将王爷拽回到自己的怀中。
药膏的气味扑进王爷的鼻腔。王爷背对他站着,再咳不出来了。
“……老爷子不中用了,父亲别再委屈自己。”世子阴冷冷地说,“我此去暗中笼络了不少人心,京城南北两个大营也有我的人。真到了那个时候,父亲想要什么,我一道命令就能拿下!”
他虽年轻气盛,那份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气势,却着实触动了王爷的回忆。当年六王爷受着先帝的冷遇,蛰伏多年,出来时仍然睥睨山川,将外人当作蝼蚁。世子如今的重量就像他的爹爹那般。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王爷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只要你们几个平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说过,我自个是最不重要的。”
“……我就是要改了父亲这句话!”
世子咬牙切齿、嗡嗡地道:
“凭什么?就因为父亲出身帝王家,不是纯阳之身,又长了一副人人嫉妒的面孔,生了七窍玲珑心,就合该什么事都是你让着旁人?合该你做低的、做付出的、做事事退让的?你哪怕有老五一半的自私呢?你爱着爹爹!伺候老爷子二十年,你心里痛快吗?我听老七说了,你生那孩子大半个月下不了床,一咳嗽就出血,比老五病得重多了!他大肆庆祝,认真心疼过你一回?过去那是为他力强而臣服,现在呢?他已越发怯懦糊涂了,还要摆那天子的架——”
王爷赶忙伸出手,盖住儿子的嘴。黑暗里两对锃亮的眸子互相望着。
世子沉默了一会儿,掰开他的手腕,声音冷静下来:
“你不让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圣宠是你殚精竭虑换来的,旁人还要说你是条祸国殃民的狐狸!老大老二老五老七,谁当皇帝能让他们真改了这张嘴?我做你的儿子,想了二十多年。行军枯燥没法子,日夜兼程,在马背上天天都想。我这一条命也是不值钱的,要不是靠这个,我活成什么样儿有什么干系?”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中浮着泪光。王爷哽咽不已,半晌答不了话。
“……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此事到此为止……万万不能和第三个人说半个字,包括你的弟弟们……咳……”
世子默定了,牢牢把着父亲的身子不放开。
这时窗外下起了雪,因下得无声无息寂静万分,竟是没有一个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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