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1 / 2)

又不得不听。

是为了郑重还是因为紧张,或者他最不愿意的划分界限,她又用了习惯了很久的、含羞带怯的称呼,她叫她段公公。

“永宁九年冬......”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这只是一个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的下午,但是在从窗棂投射进来的阳光的照映下,段荣春莫名觉得双杏继续开口讲下去,她所说的话将会改变他接下来所有的轨迹。

“......我想着,马蹄声那么响......可是我坐在内院的窗边,听到的马蹄声怎么能那么响?不是的。我以为回来的人不是父亲。”

不是归人,甚至不是过客。九年前的她还不知缘由,就躲在了别人背后,猝不及防一头撞进命运怀里,从此再也不得挣脱之法。

“......我头发散了,没人管,嬷嬷给我扣上盘扣,有的反了、有的错了,我说了,可还是没人管。我从来都没有那么狼狈过,想哭,也不敢哭......”

然后呢?段荣春没说话,他没催促,知道她喘一口气就会继续说下去。人就是这样,说出来总比不说好。

双杏一开始尽量没有掺进太多主观的描述,似乎也没有在说关于自己的事情,而是在讲述一个平平淡淡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有大雪和烈火,也有尸山血海,还有不明不白的疑惑。它们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故事。

故事,只是故事......

可讲着讲着,讲故事的人又进入到了故事中。声音大起来了,这是好事情,可是嗓音也低下去了。哽哽咽咽,很多年都没再掉下来的泪水被杏眼含了一泡,迟疑着,还是没流下来。

段荣春纵使多么想知道、想明白,但是这些想也没有眼前人的眼泪重要。他有点手足无措,伸出手想要给她抹一抹泪水。

怕自己的手粗粝弄|疼了她,也怕她再哭下去,哭得他五脏六腑纠结痛苦。他眼睁睁看着那眼角流出的水儿成了固体,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

没人,再也没人让他这么伤心,也没有人把她真真正正当作一个平等的人来看。踏进宫门,就都是奴才。只有主子的眼泪才算得上是眼泪,是珍珠金豆,底下人的汗水泪水血水一样,——不值钱。

是成堆的鱼目,也是肮脏的怯懦。

双杏没有避开他,温顺地等着他的手蹭过来,直到被他的手冰了一下脸颊,吸了一口气,也算勉勉强强止住了哭。

“......平时我最熟悉的院子,一下子就陌生了起来。他们一股脑涌进来,又一股脑退出去。却不知道把别人的日子完完全全改变......我跪在下人堆儿里,离母亲好远......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再讲下去、苦的地方可以浅浅掠过,再怎么重复,都是在平添悲痛。只要走过了这一程,以后都是丰盈满溢的甜。再讲下去。

再讲下去,故事里还有一双手。

段荣春就听着双杏一直在说,似乎他们相处了这么久,也没有见过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歇也不歇,有的地方好像只要停下来就没有了勇气;气也不喘,直等到自己实在没有气能咽下去、吐出来,才勉勉强强断掉这个句子。

可是到了现在,怎么也还没有那个影子的戏码。

双杏沉浸在几千个日日夜夜前的那个噩梦,一半的她长大了,一半的她停留在那里,不舍昼夜地盼望着自己回来。

她说着、说着那双手拉着自己走过了很多路。包括她觉得自己永远也走不出去的余府。

那双手给了她生,也给了她渺茫可贵的希望。

那双手又变成了月亮,是她在内务府每天仰望着的,月光下,她抬起自己的手,照射手上的伤痕发出盈盈光亮。

重合起来了,这是最简单的原因,却也是天底下最复杂的故事。

“......我就想,怎么也要做些什么才是。给自己做些什么、也给那个人做些什么才好。”

默然。

“......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只和常有德说过话。我总感觉他会敷衍我,但是这一点儿也不能够怪他。任是谁来看,也会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连带着她手中拙劣的东西是蠢的、傻的......”

故事接近尾声。那个曾经让段荣春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影子竟然越来越和自己趋近。

双星终于愿意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带着几分红,眼角波光流动,像是神女的懵懂,也是妖魔的蛊惑。但是那红却不是平日里的羞薄绯红。她的眼神中带着郑重,也带着不为人知的情|意。

现在为人知了。

她看着段荣春难得有些带着震惊的眼睛,还不合时宜地开了一句玩笑:“你看,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手总是要受伤的。”

只是一向伤的是手,也总比伤心更好。

段荣春皱皱眉,攥住了她的手,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探了头进来,本以为屋中这个时间、这个动静应该没有人。但是刚探进头来就惊得他一扔扫把,恨不得自己祖上积德,可以现在就地领悟遁地消失之术。

双杏看见了,从他手中抽出来自己的一双,侧过脸去住了口。是段荣春瞪了他一眼,他才捡起扫把阖上门,心中暗暗祈祷段公公和那个姑姑讲的话今天千万要令他快活些,不然......不然......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担忧。

哎呀呀,怎么用的到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出现,现在水落石出,皆大欢喜,偏偏出来讨嫌。讨厌、讨厌,着实讨厌!

哭啊、笑啊、都被打断。她不知道该在说些什么,他也一时之下没有话来接。

他们两个人方才离远了,又凑近了,一阵风飘进来。

红着脸,低着头。双杏分明是被无礼打断的那个,现在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下子泄了气,没有勇气再讲下去。这种事情不能经常回忆,一年一度,再说半句便让世间苦难超标。

但是故事已经讲到了这里,剩下的剧情什么人都能帮忙补全。

整个故事囫囵个在段荣春心里过了一遍。需要言语吗?也并不需要多说些什么话。

门呀,窗呀,好像在一瞬间都被阖上了。三四月的天,已经回了暖,但是屋子里失去了温度,失了颜色,和外面碧绿嫩黄的人间大相径庭。

故事不是个好故事,但人间也不是个好人间。不知道是谁存在在谁之中,给对方带来了玷|污和肮脏。

只剩下两个愈凑愈近的人,也只有他们之间还带着一点温度,点醒了凝结的空气。

段荣春在轻轻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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