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一句又一句带回近十年前,拉进当年本来已经被他刻意忘却的尖风薄雪,心火灼灼。
这中间有没有曾经出现过但没有被他发现的事?段荣春想想她生辰那天掌中躺着的那个香包。
他一次又一次,顺应了她的隐瞒,又将那些昭然若揭的东西曲解。段荣春脑中轰隆作响,哪怕是这些年走来,他遇到的最无望的绝人之境,他也没有现在的自怨和震撼。
有这么一个人,毫无章法地将一池春水搅乱。不忍心去责怪,是因为你知道可若是没有这么一个人,那死水,也活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2/3)
朋友们,我变秃了,也变强了。
第四十章
段荣春回想起过去, 又觉得他隐约是有印象的。虽然这些年他手上沾的鲜血是那么多,抄家放火杀人灭口, 倾轧陷害云云种种。多得数不过来,更不愿意去数。
但那是他从干爹手下脱离,作为小总管独自面对的第一桩事。自然格外不同。
那时他还有些一文不值的怜悯和温柔, 一颗未曾被黑暗吞没的心。余家的人临行前慌忙无措地塞给他的地契银票,他都没要,——没有一个重要的人存在这世间,他一个阉人犯不上到外面置办什么产业。
没有多看一眼, 在双杏的梦中, ——他长身玉立,身姿俊挺,可惜清秀的面上带着与旁边阉人如出一辙的狠戾郁色......
什么东西在困扰着他, 他已经记不大|清了, 却能记得那些当年他觉得远远比眼前事更令人烦躁的阴私与戕害。
还是没有多看一眼, 他一门心思只是放在想要办好这第一桩事上。不识轻愁,风光残忍,好不快活。
却不知道他们都需得臣服那浪涛滚滚,所有的善和恶都由不得自己。
他只记得他牵走了一个孩子,永宁九年闹了雪灾, 难民在年关涌向皇城又被拒之城墙外。
那个孩子身着下人的衣服, 匆匆下没有梳好头发,看着只是一个干净娇嫩的男孩。直到牵起他的手,段荣春才发现这个孩子不是男孩, 甚至可能连下人都不是。但一切也来不及,——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若是个男孩,他还要问一问他,是要去了内务府,成了和他一样的人,还是容许他丢他进城外难民营中,生生死死,总有个选择。
可偏偏是个女孩,活在这个世间本就几多艰难。左左右右,只有入宫这么一种选择可选。
他将那个孩子安排进了内务府,却也没有多嘱咐内务府给她什么关照。甚至在他领着那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之间也没有多说过几句话。他一向如此,冷心冷情,从来不是喜爱言语的性子。
那个孩子长得可爱,但是呆呆木木的,好像还没有从一场梦中惊醒。
拉着他的手走出不到十步远,他就看见她小小的身子伏在阴暗的雪地里大吐特吐。想是想要吐、吐出个天昏地暗,吐、吐出个乾坤颠倒。
可是因为晚膳都没来得及用,她难受得拱起腰,地面上也只有清水。将雪地印染出个暧|昧肮脏的印子。
他递上水,帮她擦了擦嘴,得她一句细微到几不可闻的“谢谢”,便可以称得上是最高层次的柔情。
心中难得有些感慨: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被照顾,最后一次在伤了痛了的时候有人赶过来。进了宫就是泥里摸爬滚打,......又还有,谁怜惜?
遗忘这个插曲,这桩事办好后一个月,他都不住在梦里惊醒。可是一件事发生百次,就不会有人为此落泪,一件事发生千次,就也不会再有内心的触动。万次后、十万次后,它比呼吸还要寻常,若是这种事情不存在了,反而会有人提出质问。
再回想,他万般无情,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所谓错事也发生在那日。看到那个强忍着自己不许流泪的粉雕玉琢的孩童,她撞上他的眼眸。他以为的“他”就像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自己,他不由得心软,心软下来后一步就是手软。
不知不觉,心软了很多年。
他拉着她在雪里走着,却感觉不仅是他们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留下脚印。而是被冥冥中命运推着走,耳边呼啸而过永宁九年小年夜的冷风。
往前走,别回头再看了。好孩子,你还要看些什么?血水雪水、废墟火舌。
你爱的人、你珍视的人再也不会发声,爱你的、珍视你的亦是。曾经温暖的手还怎么捧起你,曾经慈爱的眼还怎么注视你。
那些在梦里氤氲的甜香,已经变成了若有若无的臭气。焦的、糊的、腥的,血|淋淋的、摇摇欲坠的、岌岌可危的。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眨一眨你骄矜的眼儿,从此以后就要学会温顺,舒一舒你高贵的手儿,从此以后就得习惯服从。
你的身体再也不能是你的,你的心有的时候也不能是你的。还剩下什么呢......回忆,只有被苦痛裹挟着的回忆。是真正的属于你自己,让你还能在未来独自一人的时候扯出来蘸着血品尝。
没有人有时间停下脚步,所有人都在拼命向前奔跑。你又还能怎么悲伤,怎么默默哀悼。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希望,没有人再奢望你身披荣光。
好好地活着,最好以后也不要再见。只愿以后也不要再相见。
种下了因,便收获了果。
段荣春心中一直困扰着自己的事情终于有了谜底,但是勘破谜面,这样的谜底确是他自己都没办法接受的。
长久以来,他心中有很多苦难。这些苦难,现在都需要让位给愧疚。他只是以为双杏就是这个宫里无数和其他人一样的平凡宫女,不问出身、不讲缘由。
每个人都是不同,她到底也和过去的他一样,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但是他却没有想象过她的故事有几多不凡、夹杂着已经变成飞灰的腐朽历史,甚至......与他有关。
可怜又可笑,他一直在想象中所嫉妒的那个影子原来就是他自己。
现在他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他只是简单而短暂地做了一个抉择,那个抉择甚至没有在他回忆里留下多么大的位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还被他认为是错误的。
而在他缺席了的时光里,那个小小的双杏,她赋予了无限的柔情的东西,或许也只能默默折损在见他的途中,永远没有机会再呈上来。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除了某些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永宁十年,他从小总管的职位再升,第一次有了这个独立的院子,常有德那时候就跟着他,个子才长到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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