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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兄长还记得我们策马扬鞭的岁月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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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旋的大军在离京百里的地方盘桓数日,章太医从都城赶来、进了主帐就再没出来过。启衡帝什么也没说,可私下里的只言片语也足矣让众人猜出个大概。那夜参与酒宴的将士们惶惶不安,生怕自己性命不保。

皇帝叫了宵小替他们宽心,他们是奉命行事而已,过去就过去了。过不去又怎样呢?他下的命令,总不能将人都杀了。皇帝一声令下叫人玷污了被误解的娘娘,回过神来后悔了想装无事发生、打碎的牙得他自己咽。

“他什么时候会醒?”

启衡帝每日杵在床前不动,章炎当他不存在、陛下也不生气,只是每天都问上这么一句。

“不知道。也许醒不了了。心死了再好的药吊着都没用。陛下,您坐拥天下、行行好,换个人折腾吧。”

章炎没所谓,砍头诛九族随便吧、他怎么能看着他把人折腾成这样还装没事人呢?

启衡帝没回话,他径自走了。

“时辰到了我再来送药。”

闻景曦昏迷了好久好久。他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浮在空中、要往高处去。远处有祥云万千、好看极了,还有他叫不出名字的漂亮花朵、微风送来香气,叫他忍不住飞得再高一点、凑近了、凑上去。

“曦儿……曦儿……曦儿……”

有人在叫他,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那人一直在唤他,不肯停歇、不肯罢休。他又走不远了,好像被人拴上了绳子、挣不、,被人拽着往下坠。像背负了千斤重担急速下坠、落尽深不见底的黑暗。

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有了意识。

疼。

钻心的痛感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来,麻痹了其他感官、只有彻骨的痛。像有无数根金针在扎他的太阳穴,痛苦极了。他挣扎愈烈,终于从长久的昏迷中惊醒过来。双目无神,不知今夕何年。

“景曦!”

章炎的反应更快,一个箭步扑上去、牢牢护着床上的病人,等他慢慢缓过来。

启衡帝落后他半步,攥紧了拳、慢慢退后了。

床上的人反应有些迟钝,呆了好半天、才慢慢回神。接过章炎递给他的水杯,

“章太医?你怎么会在这?我在哪?”

声音嘶哑不堪,落在闻子墨耳朵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割他的心。

“我没走。景曦……我们在……在平北军营。”

闻景曦愣了愣,低着头不说话。似乎慢慢想起了什么,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

“景曦……”

“没事。我知道了。”

他开口阻了老太医未尽的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小腹上,半晌、笑了一下。

“也好……也好。本就不该有的……跟着我……只会受罪。”

老太医不忍再多说什么,替他揽了被子、要他莫多想、好好休息。

闻景曦点点头,闭上眼。

闻子墨全程没有开口,他听到闻景曦的那句话心里像被捅了一刀、刀没拔出来、在里面搅着他的心肉转了一圈儿。

章炎示意他也出去,他走出几步就不肯动了、问章炎:

“他的身体……还会受孕吗?”

“不会。”

章炎回答得干脆。

“本就极寒,上次是走运碰巧老天垂怜,可惜不被待见。伤了根骨捡回来一条命,能好好活着就是祖上积德。”

说罢抬脚便走,一刻也不想多待。

得多狠心的人,才能在人刚醒就问出这种丧天良的问题。怀上了又怎么样呢?再教他送去给人羞辱一番吗?!

闻子墨盯着脚边儿的青草发呆。已经是三月底了,草长莺飞春光无限、连野草都开出了小黄花。

启衡帝给的药都是一等一的好,外伤早愈合了。闻景曦迟迟不醒,是内伤难愈。第二天他从噩梦中惊醒,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曦儿”,

他一怔、发现启衡帝守在他床边。

“陛下。”

闻子墨假装没看到那人在看清自己那一瞬间的颤抖,那是种本能的惧怕和……厌弃。

“醒了?要喝水吗?再睡会儿?”

何曾如此温柔过。

可惜闻景曦心里枯井一片,连死水都没有、已无处承载这人施舍的温情。

他摇摇头。躲开了那人递过来的杯盏。

闻子墨只能放下,去拿炉上的药。

闻景曦不肯喝。

启衡帝软话说尽,他还是垂着眼,偏过脑袋不肯张口。

男人气极疼极,知道他有怨有恨,恼不起来、又实在不想在他没好利索的情况下重提旧事,只能装模作样地威胁他:

“你不乖乖喝药我就杀了章炎。”

这话果然管用。闻景曦抖了一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那一瞬的惧怕刺透了启衡帝的心,他张了张口、又实在不知道解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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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来想去,他便不再来守着人喝药。好在没有他的时候闻景曦格外配合、除了失手打碎一两个药碗茶盏、汤药饭食顿顿不落、倒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闻子墨不敢去打扰他,只能在每日那人睡下之后进去、静静守上几个时辰。

大军已经在此地驻扎半个月了,清明需祭祖、他必须回去。章炎三天前也发话说闻景曦没什么问题可以动身,他又拖了三日、想着那人能舒坦些。

多可笑。往日鞭子板子直往人身上呼的启衡帝、如今连一点儿冷风都怕他吹到。随驾的马车点了好几层虎皮软褥、闻子墨走进主帐要抱人上车、却发现那人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等他。——穿着他的衣服。

“我……没找到我的衣服,就……”

“没关系,很好看。”

是件他不的藏蓝常服,给人罩在身上有点儿大了、包了个严实,露出一张玉白的脸。启衡帝被巨大的惊喜砸晕了脑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么多天闻景曦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还穿着他的衣服……

“马车已经收拾好了,我扶你过去……”

“兄长,”

闻景曦开口,他愣住了。这实在是一个过于久远的称呼,男人眼眶发热、空寂已久的心脏终于再次跳动,他终于体会到失而复得的狂喜。

“兄长,我想骑马。你带我骑马,好不好?”

杀伐果断的启衡帝第一次不知所措,他实在担心他的身体、可这人软着嗓子叫他兄长跟他商量……他怎么能拒绝?

“曦……曦儿,外面风寒。我们先……日后你想,我再带你去,好吗?”

闻景曦摇摇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我好久没骑过马了,我们同乘一匹、就一小段,好不好?”

他不能再拒绝。再也不想从这张脸上看到任何难过的表情了。

得到默许的闻景曦肉眼可见的有了精神,乖巧地任他抱着出去抱上马背、像个脆弱的玉娃娃似的、被他揽在怀里。

“能不能快一点儿……离那些人……太近了。”

闻子墨以为他想起那夜,忙不迭扬鞭向前跑出几里、又向后做了手势、叫他们远远跟着就行。

春日尚好,沿途垂柳依依、苍柏翠竹、红桃粉樱,乱花迷人眼、暖风醉人心。马蹄慢悠悠踏着青草,他揽着怀中人、晃晃悠悠前行。

太瘦了。回去得多补补。他做了很多错事,好在上天终是垂怜他的、这人还在自己怀里,还有可能……还有机会……

“兄长,你还记得、我们策马扬鞭的那次春猎吗?”

怀里的人轻声开口,问起一段他遗忘多年的往事。

只有一次。

闻景曦十二岁那年、听了大皇子八岁猎鹿的壮举非闹着也要骑马狩猎。启明帝拗不过,给他找了匹性子温良的小马。谁知道小马一上围场就被乱箭惊着,嘶吼着向前乱奔、吓得众人心提到嗓子眼儿。还是他已长成少年的皇兄飞驰而去、纵身一跃将他抱下来。人是没受伤,哭个不停。闻子墨被他烦透了,只能威胁他再哭就不带他回去。结果小景曦哭得更厉害,嚷嚷着要骑马。

少年已经不是会推人进池塘的卑劣孩童了,面对这么个粉雕玉琢哭哭啼啼的宝贝儿也实在头疼。不喜欢也不能打不能骂,只能忍着怒火抱他上了自己的马、带他在围场里乱晃。十二岁的小孩儿看什么都稀奇,瞪大了眼睛忘记哭闹、吼着叫着喊兄长好厉害马儿好厉害,马儿快跑!再快一点!再快!

百亩猎场被他们跑了个遍,累的马都跑不动了才停下。耳边骤然清净的闻子墨低头一看,才发现这没心没肺的小混蛋竟睡过去了。拽着他的衣襟不撒手,脸上还在傻笑。

那是他们屈指可数的温情岁月。

若是时光能停驻、该有多好啊。让少年永远是少年,永远在望不到尽头的草原上奔驰,永远有欢声笑语,永远有爱和温暖。

他们就不会长成后来的模样,兵戎相见、恨意丛生。

误解和怨憎在两人间撕开一条巨大的裂缝,再也不能跨越、再也不能同行。

他不是感受不到闻子墨这些日子的软化,也不是不知道他在每个夜晚都会来守着自己。愧疚也好不忍也罢,总归都是好的。是对他的好。可惜太迟了。太迟了。他闭上眼就是那夜的经历,那些嵌进骨头的记忆碎片像刀一样一点点撕碎他的心脏灵魂,他连自己都凑不完整了、又怎么有力气去爱别人呢?

血液带走体温,冷意渗进来。他开始感受到噬骨的严寒,也因此、显得后背那一片胸膛格外温暖。

真好啊,这个人还是热的、活着的,能听到他清晰有力的心跳。他会好好活着的,他那么好、对所有人都好。他会过得很好的,受人爱戴、流芳百世。

他想起来那五年间他誊写了无数遍的一首乐府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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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兄长,兄长。

以后的路曦儿不能陪你了。你要、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恨我,算了、恨我吧,不要恨别人了。兄长,我没有怪过你。从来没有。我骗你的。我还是爱你的。我爱你的。爱你啊。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兄长,好好活着。

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好爱你啊。

可是我是真的,真的好累了。

眼前的实景开始模糊、有大片七彩光晕出现,他看到那些离开的人、父皇、母亲、太傅、楚姐姐……来福公公弯着腰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家都笑得那么开心、在等他,冲他挥手,唤他过去。

兄长,我先走了哦。去和父皇母亲团聚了。兄长,再见。

兄长,珍重。

启衡帝也想起了那段回忆,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垂着眼看不清神情。那么瘦、一只手就能握住他的腰,身上怪冷的、忍不住把人抱得更紧了。闻子墨觉得有某种情绪在翻涌向上,卡在嗓子眼儿、再顾不得什么、叫嚣着要说出来。

“回去以后……若是你……你喜欢,朕……我,我还可以陪你去……”

“曦儿,我……做了很多错事。现在想起来……很混账,不可原谅。”

“我不求你原谅……曦儿,孩子……孩子……还会有的。你不要……太难过。”

“没有也不要紧,曦儿……对不起,我……其实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往后……往后我们……我们好好过日子吧。好不好?”

“我再也不欺负你了。你就当……就当我混账,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一片沁人心脾的花香。

他有点儿害怕,不知所措。

“曦儿?”

“曦儿?曦儿??!!!!”

“曦儿!!!!!!!!!”

男人凄厉的哭喊惊破长空,鸟雀乍起、惊出林间。他抱着冷透的人翻身下马,马嘶哀鸣、让满目新绿的春色都染上悲意。

“来人!!!!传太医!!!!章炎!!!!!!”

章炎跑的鞋都掉了,滚到他面前。

他这才看到闻景曦藏在宽袖下的手腕。白布被血整个浸透染红、往下滴着血。手腕被某种利器割开,下手那么狠、都见了骨、几乎要断裂。脸色惨白、嘴唇乌青,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老太医捶胸顿足,伏在地上直不起身。

“闻子墨!你求仁得仁,满意了吗?!!啊?!!”

闻子墨不理他,双眼红得要滴血,抱着凉透的躯体失声痛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陷入绝地的困兽发出濒死的嘶吼,绝望的、悲怆的、带着死亡的灰意、和深不见的的痛苦。

怎么这么狠心啊。

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怎么就、怎么就生生把自己割成了这样呢。

得多疼啊。

是有多恨他。多痛苦。多绝望啊。

曦儿……曦儿啊……

春风不解意,吹落死别离。

没人知道大军回朝的路上发生了什么。在离京不足百里的官道,副将以上被悉数斩杀。血气月余未散,众将人头高悬城门七日,末了被一把火烧尽、半寸骸骨都未留下。圣旨只道一句“大不敬”轻巧揭过,又念其军功卓卓、赐了数倍于礼制的抚慰金银安置家属遗孤。众人还没从皇帝心狠手辣的酷刑中缓过神来,又高声称颂吾皇赏罚分明真乃明君。好长一段时间朝野内外一片人心惶惶,有人费尽心思想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整个平北军铁桶一块儿竟是半分隐情都问不出来。

一年后,启衡帝立启光帝遗孤为太子,封吴侍郎为太傅、入东宫授业。

又十一年,帝传位于太子、改国号元明,出宫云游、再不知其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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