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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是淡青色的纱帷床幔,绘着秋夜荷塘,月光勾勒出朦胧的池水,蟋蟀伏在枯萎的苇秆顶端。一阵微风拂过,萧瑟秋意随风而起,宛在目前。杜珩心旌一动,半起身时只觉胸口钝痛,似一块陨铁坠在心肺,剐蹭着血肉,连带着喉口都泛着铁锈的气息。他皱紧眉头,开口只有抑制不住的虚弱闷咳,震动撕扯着喉口与前胸,他痛得弓起腰身。恍惚间一旁有人将他揽入怀中,用力摩挲着后背,为他唇上按了一块方巾。
咳喘渐平,杜珩脱力地半摊在那个怀抱与床榻之间,胸口起伏。方巾被刻意地卷住丢在床下,茶杯递在唇边,他借那人的手喝了几口,淡淡的桂花蜜和着血腥气滑入喉咙。
清脆活泼的铃铛声随着微风又探入帐中。
他身子一僵,方才那个怪诞而荒淫的梦境又席卷入脑海。身后的怀抱似乎误会为抗拒,慢慢扶他坐起,靠着软垫倚在床头。
他面上浮出红潮,恍恍抬眼,恰好与那人四目相对。那是一张颇为年轻的脸庞,剑眉星目,只是眼底发青,似乎极为疲惫。
两人对视片刻,呼吸稍顿,只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杜珩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他不敢置信地开口相认道:“阿峪?你......你回来了?”
左峪再也控制不住,将他拥入自己怀中,“是,我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小珩,我回来得太晚了,你身上......你受了那么多苦,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他哽咽道。
杜珩慢慢将下巴搭在左峪肩头,伸手环住他的腰,摇头道:“不,不是你的错,我真的没关系。你看,我还活着,上天还给我们此时此刻,就已经很好了。”
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可我说过会永远保护你。”
“不是你的错,那时你也自身难保。伯父伯母还好吗?”
“嗯,都好,在饶州。你家人也不在京城了吧?”
“是,三月就向晋阳投奔族人了。”
左峪慢慢与他分开,直视着他道:“三月......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走,你明知道留在京城便是俎上之鱼!”
杜珩平静地看着他道:“以一人换全家皆安,我不能走。更何况,我......我已经习惯了,不会有更过分的。”
他从容地说着假话,却心虚地低下头去,将目光转移到身上的白色亵衣和搭着的半旧被褥上去,平复了下呼吸,手不由自主扶上左胸。
左峪转身倒了一盏蜜水递在杜珩手边。杜珩僵硬的指尖刚在左胸停留一瞬,便急忙去接茶盏,另一只手无知无觉地绞着被褥。垂着睫毛慢慢喝下后,他觉得喉口稍缓。手中还捏着杯子,他定了定心神,抬眼凝视着身前人,道:“你知道了,对不对?”
左峪一瞬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甚至忘了去接过杯子,只是覆上了杜珩绞着被褥的手。
即使由自己轻描淡写说出,也无法像过去无数个重逢的演习一般从容,杜珩在心中自嘲。他垂眼,正好瞧见自己惨白干枯的手与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一起,温热与粗糙的质感顺着交叠的皮肤向下传递。他睫毛颤动,梦中那根牵着银丝的、湿润的手指又浮现在眼前。脑中“轰”的一声,他落荒而逃地将手迅速抽了回来,颧骨上洇上红潮。二人一时无言。
左峪将他锢在手臂与胸膛之间,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弥补这分别的三年中错过的每一眼。良久,一个如柳絮般的轻吻落在眉间。
清风卷着桂花香气穿过纱帷,带起铃铛清脆的声响。刚刚要下去的红潮又一次漫上来,这一次的源头是前胸。他不由自主地隔着衣服抚上乳首,突然意识到面前还有一人,僵硬着放下手臂。
左峪没有意识到他一瞬间的失态。他仿佛很难开口道:“不能瞒你了,其实......其实,我找到你时,大夫都说无力回天了。”
杜珩费力地回想了一下,“是,我记得心口被扎了一刀,他下的......是死手。”
不是一刀,当时那个面目狰狞可怕的人的原话是要“剖出他的心,看看怎么长的”。他只能现在愧疚地看着眼前人,“我当时已经没知觉了,所以并不太疼,只是难为你了。其实我这样活着......”
“也没多大意思”还没脱口,杜珩便被左峪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利落地掀开被子,解开亵衣的带子。“你做什么?”杜珩看到自己嫣红的乳首骤然接触到空气,直直地挺立起来。慌张地要捂住胸口,却看到左胸可怕伤口之中,嵌着一块莹润的白玉,似乎还有微弱的光泽。
“这是......”两人的手指一起抚上白玉,触手温凉。左峪开口道:“这是武帝赏赐给我祖父的,据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物,可是没人知道怎么去用。当时我无计可施,突然想到这个,就将它贴在伤口处。灵物贴上去就无法拿下,虽然没能恢复到受伤之前的样子,但好在血止住了。”
杜珩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低头去看,是山涧鹿回首的图案。他觉得离奇而荒谬。左乳似乎不满于两人只关注上面的玉却冷落自己,肿胀
', ' ')('起来,俏立在平坦的胸口。杜珩赶忙合上亵衣,用被子遮在胸前,想把刚刚的半句补全:“这可是你传家的灵物,我如何值得你这样......我这样的人,就算是活着......”
话音未落,便被一只手掩住了嘴唇。“不是你的错,”左峪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你不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上天赐予我的恩典,你永远值得。”
杜珩心中泛上浓重的酸楚。他自觉早已练就了在屈辱与痛苦加身时的平静与麻木,因着这样的麻木,他支撑着自己看过三年如一日的日出月落。当年的竹马之谊、心随意动仿佛发生在上一世,是那么遥远。但在昏沉的痛苦之中,那点欢乐又如同刀尖上的蜜糖,诱惑着他伸出舌头去舔舐,直到被割得鲜血淋漓,才能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之间寻到那馥郁的桂花芬芳。
早该习惯了的,难过也是无用的。他只是愧疚于儿时的情谊,他爱的只是三年前的那个白纸一般的人。
可那个人已经死掉了,在炼狱中被掏出脊骨、化开血肉,留下的只是一个温润、纯洁的影子,还有一具甚至无法自控的残骸。
杜珩在心中自虐般一遍遍想着。他拼命压抑住心头气血翻滚,颤抖着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左峪吓了一跳,递上帕子。黑色的内脏碎片沾在帕子上。左峪看着杜珩抬头冲他安抚地笑了一下,带着说不出的悲伤。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不应该一醒来就和你说这么多的,你先休息养好身体,不要担心外面,一切有我。”
说到“外面”,杜珩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昏迷了多久,现在是在哪里?宫中......可有什么异动?”
“你睡了两个多月,今日是八月初二,我们还在京城,这里是城南的保宁坊。这是我友人的一处私宅,很安全。宫中没有异动,中秋还要举办宴会。但我从御前打听到,皇上脾气越发暴躁,最近处置了不少宫女近侍。不过除了孙党外,京城的官员都早就将家人送到外地了,如今不过是每日上朝提着头颅。”他顿了顿,在心里将最后一句话问出,“你是这样熬了三年吗?”他不敢说出口,更不敢期待回应。
“没有......宁王殿下的消息吗?”
“没有。”
杜珩陷入了沉思,甚至没有发觉对方的回复出奇的干脆。不应该。他在被带走之前给京中接应消息的人发了最后一次密信,然后毁掉了所有的往来信件。如果说那边接到败露的消息,或者宫中知道了南方的动向,京城也不该如此平静。
他认真回想起自己在宫中的最后一天,落在身上的酷刑试图从他嘴中撬出联系的对象。孙党、西域回鹘、东海的连氏,包括留在京城的齐王、被贬的宁王,皇上多疑的性格让他怀疑周围的所有人,并在知道自己的“背叛”后,愤怒到达了巅峰。
唯一的可能是,审讯与追查随着他的“死”而结束。尽管有怀疑,可是当所有人都是嫌犯才是最安全的。没有白死一遭。他自嘲地轻笑,心中阴霾稍解。
一只温热的手抚上额头。“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刚醒,不宜忧思过度。好好休息,不舒服的话记得叫我。”
左峪扶他躺下,拉上薄被。将窗只打开一线,走出卧房。
杜珩侧躺着,秋日的风都是暖的。风中混杂着桂花与其他草木的清香萦绕在鼻尖。他翻了个身,屏风后隐约是一张矮榻。目光逐渐昏沉,手指又抚上那块不知带来的是福还是祸的白玉,乳首乖巧地消下去,他陷入了幽深的睡眠。
这次没有梦,他只感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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