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 39 章</h1>
新熬好的汤药呈现近乎墨色的深褐, 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未入喉,就能想象药汁的苦涩。
嘉禾用双手端起还有些烫人的瓷碗, 跪在太后的床榻前, 毕恭毕敬的将药奉上。
杜银钗坐在床上,面颊红润,眼神有光, 她对外声称自己病重, 可是在全由她做主的慈宁宫内, 她连佯装虚弱都不屑。
这药,杜银钗自然是不用喝的,嘉禾对此心知肚明, 所谓的侍奉汤药不过是做做样子。
她屏息敛声静静等候着, 过了一会手腕上的重量一轻, 杜银钗将药碗拿了起来, 随意的搁在一旁。嘉禾赶紧将手缩回, 借伏跪的姿势将手掌按在地上,冰凉的地砖紧贴着掌心,能够让她此时好受很多。
杜银钗冷眼看着她这些小动作,过了一会之后问:“皇帝怨恨哀家么?”
嘉禾朝着她一叩首, “为人子女,怎敢对父母心怀不敬。”
杜银钗冷哼了一声,往后一倒靠在软垫上,盯着这个容貌与自己略似的孩子瞧了半天, 用很轻很柔的语调说:“哀家命人将李骐押入了刑部大牢之中。”
嘉禾微微抖了一下。
杜银钗继续说道:“哀家知道你想要见他, 不仅如此, 你心里许许多多的想法, 哀家都一清二楚。但哀家不能让你如愿。不是哀家见不得你好,而是你实在太愚钝,就像是个瞎了眼睛却还莽莽撞撞往前冲的武夫,勇气可嘉,可惜终究会丢了性命。”
“儿并不是瞎子。太后让儿放弃自己的眼睛,用太后的眼睛,舍下自己的脑子,让太后代为思考。太后是长辈,儿不敢忤逆,只想问太后一句,太后可以保儿平安么?”
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嘉禾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怨愤似乎流露太过,又道:“太后的阅历和智慧自然远胜于儿,儿想请太后为儿解惑——李骐何罪之有?”
“边关之将,擅离职守,无调归京,这难道还不是重罪?”
嘉禾又问:“那太后可知李骐为何入京?”
杜银钗的脸色冰冷,大抵这天下任何一个做父母的,都接受不了自己孩子的质疑——若是情绪激动之下的无理取闹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这种冷静平和的态度,这意味着子女心中已经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想法,不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糊弄过去的无知孩童。
“哀家,知道。”杜银钗正面回答了嘉禾的这个问题,“北疆的战事拖了三年,三年来大批的军队源源不断的送往北方,是人就得吃饭,粮草是战线稳固的保证。然而每年户部账面上送去北方的粮草数目,与实际送达的并不一样,北疆处于缺粮的状态,正因缺粮,所以不敢轻易发起大规模的作战与胡人一决生死。战线越来越长、死的人越来越多,而这一场战事似乎看不到终点。”
“太后既然知道……”嘉禾垂着头,声音略哑,“既然知道,又为何要装聋作哑?李骐纵然有罪,可北疆战士无辜。”
素色窗纱外金阳流转,窗边挂着的雀鸟感受不到殿内的剑拔弩张,欢快的在笼中跃动,影子被拉长,闪动在杜银钗的面前。她半垂下眼帘,心里忽然间想起了许多的事情。
她也有过十六岁,十六岁那年的她在为了生存而艰苦奔波,她和她年少的丈夫一同蜷缩在断壁残垣,计划着明日的逃亡路线。
那时候她还没有料到自己未来会有高高在上的那天,那时她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她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知道战乱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会同情怜悯边关数十万正在挨饿的人。
“皇帝仁慈——”她拖长了语调,无不讥讽的说道:“然天下每年无辜横死的黎庶有万千之众,皇帝你又救得了谁?书上说什么‘仁政’、‘民心’,你听听就好。要是当了真,这世上可没有人会对你仁慈。”
嘉禾呼吸略急,又被她强行平复了下去,“儿不懂太后的意思。”
杜银钗从床上坐起,她自三十之后便不再爱繁复与奢华,发髻上不饰珠玉钗环,唯有一条抹额缠在头上,眉心恰有红宝石镶嵌,鲜亮得如同被血染成。
“这个时代,说到底还是君本位制……”杜银钗这半句话的声音压得很低,算是她无意识的一句感慨,“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以各阶官僚、权贵为次序,所有的人都围绕着唯一的天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我的女儿,你就是那颗唯一的北辰星,你的位子不稳,那才是真正的会掀动腥风血雨,使无数人身家性命难保,你有心救济苍生,也只能等待你有这个实力的时候,而你一旦坐不稳这个位子,非但无法救人,反而说不定要将整个国家都拖下去给你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