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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夜沉沉,天悬星河,半开的窗棂间吹来丝丝缕缕清凉柔和的风,将我与先生凌乱纠缠的长发微微扬起。
先生已然疲累睡去,而我侧身躺在他的身边,静静望着他消瘦而沉静的睡颜。
我的先生,我藏在心尖上不敢教人知晓的宝贝,如今他就在我的眼前咫尺,彼此呼吸都勾连纠缠。
我撑身在他舒展开来的眉间轻轻落下一吻,恍惚间想起坊间话本里描绘勾勒的那些香艳温存。
我与先生没有那般抵死缠绵的被翻红浪,也没有彻夜不灭的龙凤红烛,甚至我的外衣都还散乱的穿在身上,
但这些都没什么,只要能看到先生愉悦而餍足的神情,我便已经十分欣喜。
更何况从今以后我与先生还有漫长岁月相守,那些我不懂的亲密纠缠,便叫先生慢慢教与我听。
这般想着,我心中燥热便渐渐散去,复归于温和平静。
身体的疲惫渐渐蔓延上四肢百骸,我向先生的肩膀上侧了侧头,揉着因脱力而酸痛的手腕慢慢闭上了眼。
这夜平静安然,我与先生共卧一枕,轻轻靠着他不算宽厚的肩臂,却又再一次做起了那个念了许多回的梦。
在那个如执念一般的梦中,我一次又一次回到三年前,十五岁及笄前一日的西平王府。
那时的王府已被皇上下旨北迁,阖府上下愁云惨淡,疲于准备行装杂物,我的及笄宴便再无人在意,亦无人提及。
好在我早已习惯了被遗忘被忽视,并不在意那些所谓的排场礼数,
但我终究还是盼着先生能在及笄那日亲手为我束发,再温柔笑着对我说一句,
“从此后,伊伊便不再是小姑娘了。”
为了这一日,我等了盼了太久太久,我盼着先生能看到我的变化与成长,亦盼着他能明白,我早已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执拗任性的孩子,而是真正可以与他并肩相守女子。
可似乎越过强烈的期盼越是难以实现,我终究没能等到先生为我束发,也没能等到先生明白接受我的心意,
我与他的故事,就在十五岁生辰的前一夜仓促终结,戛然而止。
那夜月明风清,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从管家那里捧了妆匣子预备挑选明日及笄所用的发簪,路过回廊时却恰巧碰见父亲与寒霜。
我本无意偷听他们谈话,但父亲口中的带着轻蔑的话语却已然顺着清风飘进我耳中,一字一句将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直至那时我才伊始知道,原来无论我怎样努力,怎样争取都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可与关爱,原来我的存在于父亲而言不过耻辱与笑话,
我永远也及不上我的庶妹寒霜,因为只有她,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
而我不过是母亲嫁与父亲前同人私奔,无媒苟合所怀上的孩子。
那时父亲将已有身孕的母亲捉回身边,又残忍杀掉那与她私奔的男人,
母亲成日寡欢,勉强撑到生下我便离开人世,
临死前对父亲苦苦哀求,唯一遗愿便是照顾好她才刚刚出生的无辜稚子,直到父亲当众亲口许诺郡主身份才安心闭了眼。
那日九月初三,寒露时节,阴雨缠绵,
我的出世永远带走了羸弱不堪的母亲,父亲的浓烈爱恨却尚未平息,
而我作为那些纠葛感情的载体,也作为他心中的耻辱与尖刺,成了这西平王府唯一的嫡女。
多么讽刺可笑的现实,但更讽刺的是,我那过去的十四年岁月里所有的努力与不甘,原来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些小心翼翼的顺服,那些为了博得关怀而故意表现出的叛逆顽劣,那些心怀怨愤的争斗,
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女儿为了博得父亲关爱的负隅顽抗而已。
可若那个人本就不是我的父亲,若这一切身份本就不该属于我,我又该要如何自处呢?
我那满腔的心事与期待,究竟又能算些什么呢?
那时我躲在回廊后,心里只剩绝望彷徨,却终究没有勇气走出那片回廊,走到父亲面前去质问怨怪他的隐瞒。
毕竟,我终究不过是个多余的人罢了。
我失魂落魄转身,低头看向怀中那装了琳琅发簪的妆匣,心中便又想起了先生。
是了,即便这阖府上下都对我欺瞒嫌恶,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在意我的喜乐悲苦,先生也会将我轻轻揽进怀里,柔声对我说一句,
“郡主,有我在呢。”
只要有先生在,我便总还是有归处的。
这般想着,我便如同抓住了飘零风雨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胡乱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痕,像是要逃开这些所有残忍可笑的事实一般,用尽全力拼命奔到先生所住的偏院。
偏院荒凉僻静,我推开院前半掩的门,却见先生正坐于院中石凳上,手上还拿着尚未开封的酒坛。
他听见声响抬起头来,见我这般模样,满目担忧错愕,
', ' ')('“郡主...可是受了欺负?”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想要扯出个笑容摇头否认,眼泪却已经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我看着先生放下酒坛快步走来的身影,看着他清俊眉宇间真挚而深切的忧色,心中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感情与妄念终于破土而出,顷刻间覆盖了所有的徘徊与理智。
我终于伸臂紧紧抱住先生,像从前无数次期待的那样,将脸埋进他温暖的胸膛,感受着被他身上独有的书墨香气所包围萦绕的安心。
.......
“先生...我会认真背书,认真学画,我会乖乖听你的话的,”
我知道自己说的话任性荒唐,也知道这一开口便再无退路,
但在那时我已顾不得这许多,心头那些绝望而压抑的情绪令我无法喘息,我迫切地想要逃离这所有一切的痛苦,也迫切地想要汲取自己唯一拥有的一点温暖,
“先生,伊伊心悦于你,
求求你,带我走好不好?”
带我走,离开这个围困之地,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快乐的生活。
左右这里也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死活,若我离开,或许父亲才会更轻松自在些。
我明明清楚这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先生只是我的先生,对我的照顾也不过是出于对学生的关怀,
可我心中却还卑劣地期盼着先生能包容我的自私任性,真的答应我的请求。
然而妄想终究只是妄想罢了,
先生没有伸出手臂回抱我,他的手停在我的头顶,静默片刻后却也只是缓缓垂下。
我不敢抬起脸去看他的神情,便只听见先生同平日一般清冽温和的自头顶传来,
“郡主,天色已晚,我送您回房罢。”
.......
先生是何等聪明灵秀之人,他明白了我心中的依恋爱慕,却只是这般避而不谈。
心底汹涌的情绪终于随着长久的沉默渐渐凉下去,
我窝在先生的怀里无声地掉着眼泪,许久许久,直到先生整洁的衣襟彻底湿透,我才终于抬起头来。
本就是我自己任性,是我要喜欢上先生,是我要这般冲动的闯进他的院子将自己一番心迹剖白,
如今被先生这样回避拒绝,我不怪他,只是心里难免辛酸。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放开先生的腰腹,走到石桌边拿起那坛尚未开封的酒,
“先生,秋夜阴冷,饮酒太多怕会头痛...
还是莫喝了。”
先生没有回答,却也未曾拦我,
他只是站在院门边上沉默地伫立,任由昏沉夜色遮掩了他眸中神情。
抱着那坛酒失魂落魄离开的时候我不曾回头看先生一眼,却不知这一走便是诀别。
回到屋子酩酊大醉一晚,我借着酒力昏昏然沉睡许久,
那时我心中想着,即便今日已经糟糕至极,即便先生并未接受我的心意,但只要明日他还在我的身边,便总会有希望的。
可待我第二日自醉中醒来,重整好心绪来到先生所在偏院时,院中已是空无一人,唯有石桌上压在镇纸下的一封信纸在风中凌乱卷起。
我心中突地一跳,匆忙拿起信纸,却见先生清隽苍遒的笔迹洋洋洒洒,一字一句皆是匆匆道别。
他说承蒙错爱,不胜惶恐,
他说男子志在千里,不愿只栖于西平王府这偏院的狭小檐角,
他说师生缘分已了,从此各自安然,勿要再扰....
那说了这许多许多,可我一个字都不肯相信。
我的先生,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暖与归处,
他怎么能就这样,在我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不告而别呢?
身上勉强支撑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随着这书信被彻底抽走,
我支撑着石桌怔愣半晌,最终仍不甘心闯进先生住过的屋子,却只看到半旧的空旷陈设,再无熟悉的书墨香气。
先生他就这样,意料之外的到来,又猝不及防地消失,
如一场短暂的美梦般,我什么都没能抓住,更没能留下。
可我知道那并不是梦,
先生离开的这些时日里我一直未曾放弃寻找他的踪迹,
可我终究只是这王府上不受重视宠爱的多余之人,又被迫离开了皇都,
我拼尽全力,最终也不过是在两年前打探到先生的“死讯”,拿到他留下的那件微薄遗物。
如今三年过去,这三年里我每每梦回,便要被困于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醒来时只剩满心悔恨怅惘。
可这次终归是不同的,
待我再度从那缠绵长梦中醒来时,一睁眼便见到了梦中那个深深爱慕,却也深深怨愤过的人。
眼前的先生已不是曾经那个温润端方的清俊书生,他与我同塌而眠,却低着头将赤裸带伤的身躯缩在锦被里,被我握住的手指轻轻地颤抖。
', ' ')('我释然般地笑了笑,一手抚慰般摩挲着他轻颤的手指,一手探进衣襟里,摸出那个自两年前便一直戴在身上的玉扣,
“两年前,我得到你的死讯,拿到这块玉...
先生,其实这是你特意留给我的东西...对么?”
我伸手轻轻捧起他深埋的脸,看见他微红的脸颊,苍白破损的唇瓣,和那双眸光慌乱,却又温柔顺驯的眼睛,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仍然一瞬便会溺在这双眼眸中,无可救药的沦陷。
我倾身吻上他微微湿润的眼角,叹息一般在他耳边轻轻地问,
“尹忘言...
我该叫你先生,还是前朝的...九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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