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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醒的时候,正躺在浴缸里,不知道已经过了几天几夜,外面晨光熹微,天还没有亮。
赵钺正在给我洗澡,衬衫袖子撸到肘部。
我感觉很不习惯:“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他不说话,浴室光线昏暗,只在他背后有一面高窗。他蹲在黑暗里,就像是没有脸一样,我好害怕,用无力的双手攥住他的一只手:“赵钺?”
他说:“我在。”
我们静静地停了很久,维持这个动作。
赵钺轻声说:“你闭上眼。”
我很听话地闭上眼,他打开顶灯,我眼皮跳动,等可以适应光线了才完全睁开眼,赵钺蹲在我面前,爽朗笑着。
就像五年前一样,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
他轻抚我的脸,说:“我给你修理一下吧,头发该剪了,胡子也该刮了。”
我当然说好,躺在佛手柑味的香氛里看他为我忙碌,他先用小银剪削短我的长胡须,只留了一层短茬,给我打上檀香玫瑰剃须皂,用獾毛刷扫出丰富泡沫。
他拿着默克多伦敦的双刃安全刀,为我细细剃须,然后热水洗去断茬,再打一次泡沫,进行二次剃须。
洗净我的下巴后,他给我涂上低敏须后膏,清凉镇静皮肤,无比舒适。
我享受这一刻,享受到快要疯了,我想画出来,色块在脑中轻柔交融,我看到了清灵破晓,明媚今生,往日一切匆匆而过,我可以当它们全不曾发生。
赵钺问我:“这像不像咱们几年前,在泰国那会儿?我摔断了腿,你给我洗澡,我不小心泼湿了你的衣服,然后你破口大骂,我们就在浴室里打水仗。”
像,真的很像,当年因为跟烧烤摊主打赌,一气之下跑到泰国偷师,发誓要制作出绝世酱汁。
我是愣头青,我以为赵钺也是,我以为我们就像惠特曼的诗里描写的那样:
我们两个小伙子,厮缠在一起,彼此从来不分离。
在马路上走来走去,从南到北旅游不息。
精力充沛,挥着臂膀,抓着手指。
有恃无恐地吃着,喝着,睡觉,相爱。
我几乎被这场美梦诓过去了,或者说,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任由赵钺继续诓骗下去?
我望着眼前人,英俊眉目,潇洒风仪,叫我怎能完全不在乎?
就像那幅胡乱塞在角落的画,Pourlapremièrefois,我记得自己下意识在画外掖了一层硫酸纸,两层塑料纸,我还是会担心它会落色,会受潮,会变得陈旧。
即使我装作满不在乎,它还是如一枚石子,时时硌着我的心。
“陈净。”赵钺唤我。
我回了神,真诚望他:“你对我有过真心吗?你能不能不要再骗我了,我求求你。为什么我对你不设心防,你却把我往死里骗?这不公平!”
赵钺几乎是立刻反唇相讥:“你何尝对我不设心防。”
我大吼:“我没有吗?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了,我的过去,我的痛苦,我的混蛋老爹,我可怜的母亲,我不堪的家庭,所有所有都告诉你了,我把心撕开给你看过,你还想要什么?”
赵钺无声地望我,目光深深。我猜他是说不出话来了,故意装出一幅深沉模样来掩饰尴尬。
“怎么?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提高嗓音。
他说:“怎么没有,比如,你放在画室里的那个皮箱,里面装了什么,你从来没有给我看过。”
我立刻跳出浴缸,拽住他手臂:“走!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我们拉扯半天,他给我披了件黑色浴袍,才许我出门。
从来没有哪一刻,我这样急切地奔向画室,就算是灵感突降时,我也没跑那么快,噔噔下楼,一步跨越两个台阶,房子里的人都停下来看我。
我想,爱咋咋地,我等不及了,管那箱子里装着什么呢,我好像,已经记不起来了。
那是个设了记忆锁的小皮箱,大概十寸左右,我直接用油画钳砸坏了箱壳,稀碎的物品散落一地。
有袖珍针线盒,小锡兵,玩具车,坏掉的怀表……原来是这些东西,我不可遏制地心疼,这些都是我从陈家带出来的,我从小攒下来的“宝物”。
“你满意了吗?”我问赵钺。
他修长的手指在一堆东西里拨弄,眼神仔细移动,我确信他是在搜寻着什么,或许这也是他今天演一出温柔戏的真正目的。
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他拿起《小王子》,这本书已经旧了,包着书皮,应是被悉心保存的,我竟完全没有印象了,他打开书,我看见扉页上有字。
小净惠存。凌歌赠
凌歌,看到这个名字,我的脑子像被大棒揍了一下,呼吸困难,怔怔将这个名字咀嚼了一遍又一遍。
“砰”地一声响,赵钺将书掼到地上,面沉如水,含着怒气问我:“你哭什么?”
', ' ')('我竟然哭了,泪水滑下眼角,流到下巴上,凉凉的。我呆懵地为自己辩解:“是浴芭没洗干净,呛到眼睛里了。”
赵钺冷笑:“凌歌对你就这么重要?还是忘不掉他?嗯?”
“不是,不是的,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他是谁?阿钺,别走……”
赵钺已经摔门离去,我没有骗他,我真的不记得凌歌是谁了,可看到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我被激出的眼泪也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它就潜藏在我的记忆里,我拼命地想,每次快要抓到它时,它便无影无踪。
都怪地西泮。
我跪在地上把东西拾起来,装在破了洞的皮箱里。然后我一个人走进花园,太阳快要升起,朝霞照破晦暗夜色,东方金光灿烂。
我站在偏僻处,撕扯尼罗百合,它紫红色的花瓣落在我脚面上,更显得我脚踝苍白,瘦骨伶仃。我恶狠狠地嚼食花瓣、花蕊,像一个变态。
真难吃啊。
我斜眼打量花丛,紫红百合花枝茎齐整,叶片纤长,花冠高低错落,如同妖女站成的唱诗班。
又有点像葛饰北斋画下的黑藤白百合,我胡乱想着,猛然意识到不远处有人。
我立即后撤一步,让花叶掩住半边脸,只露出右眼,打量对面那个人。
只一眼,我就觉得像被激烈阳光晃了眼,他实在太光彩照人,如同字面意思那样,他金发璀璨,碧绿眼眸亮如翡翠,嘴唇是一种鲜活的红,蜜色皮肤泛着光,朗朗青空下,秾丽菁华钟于他一身。
我想起他是谁了,他是陈栖雪的朋友,似乎来自意大利。
他身形高大,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时,很有压迫感,我讨厌他这样侵犯式的打量,看着他时也带了敌意。
他似乎想跟我打招呼,自作聪明的用了singlish,见我不理他,他又换成意大利语,然后又改成法语,还用手在脸上比划着。
我听明白了,他说我脸上沾了花的汁液。
我用手背抹过嘴角,看到紫色痕迹,但我压根不想管,只是冷冷看着他。
他明显有些手足无措,呆在原地。
白人总不如东方男子轻盈,就比如他,非常帅,但显得沉重,有股熊劲儿。
我想离开,他忽然喊:“别走。”
我不耐烦地停下,斜眼瞥他,他说:“能让我看看你吗?”
我隐约有了些猜测,这是个色胚子,但大男人顶天立地,我没什么好怕的,于是走出花丛,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
他用眼神一遍遍将我描摹,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穿一件黑浴袍,腰带松松垮垮束着,苍白的手臂、小腿露在外面。
头发没来得及剪,湿漉漉的披在肩上。
看起来可能苍凉,可能色气,也可能二者兼有。
他说:“我有一个日本男朋友,他有一点像你……”
我暗自冷笑,果然如此,下流洋鬼子给出了暗示。我暗戳戳想到,他是陈栖雪的朋友,谁知道是不是床上的朋友?如果,如果我把他夺走,是不是等于夺走了陈栖雪的东西?
洋鬼子还在那边喋喋不休:“……对不起,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ludwig.schilling,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想了很久,想到很多,但当我抬头看见他满是希冀的脸时,我还是遵从心意,说:“滚。”然后立刻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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