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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聂甹悠,是在赵家的花墙迷宫里,玫瑰香又热又密,壅塞鼻腔。我满头大汗地埋头吃花,余光里感知到一片暗影。
右前方的绿植里镶着椭圆镜子,来者的身影映在其中,我看他一眼,然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真是个体面到极致的男人啊。
银灰色西装,衬衫领口微敞,黑发柔顺地垂下,折射的白灯光泽无声流动,高挺的鼻尖也被照亮一点。
他像纯白的雕像,可惜了,他有一双饱读诗书的眼,让他瞬间沦为一个行走在人间的成熟男人。
他和我在镜子中对视,我蹲在地上,手里还揪着白木槿的花瓣,两片,五片,八片,我动作粗暴,然后把光秃的花萼送到口中,吮吸。
花蜜是苦辣的。
我被呛出生理性眼泪,眼角渗出一点晶亮,然后我笑了,对着镜子里的他,笑得很标准,露出八颗牙。
他也蹲下来,正对我的侧面,问我:“这花是种在哪里的?”
我说:“我偷偷种的,种在角落里,种在花墙中央,别人都不知道。”
这里的花,动辄是路易十四玫瑰,青峰贯雪牡丹,白木槿这样的贱花,是要被园丁的大剪子咔嚓咬断的。
他静静盯了我一会儿,说:“你是陈净。”
哈,还有谁不知道陈净?陈氏不成器的狗屁少爷,为了一个男人,和陈家断绝关系,净身出户,颠颠儿陪着男人,一心扑在男人身上,比母狗还贱。
这世上,犯贱就是犯罪,比犯罪蠢一万倍。
男人甩了陈净,让他像弃妇,像色衰爱弛的弥子,枯守在宫殿一样的别墅里,反正男人有的是钱,还有权利和地位,他招招手,水蜜桃一般的年轻男女蜂拥而至。谁让他是狮城赵家的正牌大少爷,赵钺。
我姓陈,我叫陈净。
眼前这个人挺聪明,从我胡子拉碴的脸上,瞅出我是个以色事人的贱狗,不过也不难猜,还有谁在赵家住这么久,久到能在园丁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呢。
我问他:“先生贵姓?”
“聂,我是聂甹悠。”他竟然向我伸出右手,腕表纯黑,折射不出任何光。
我心中微微一动,这个人,也是左撇子吗?但我很上道地立刻回握他,礼节性地摇晃两下:“聂先生,初次见面,幸会。”
满地花的残骸,我慢慢站起来,腿麻了,我踩在雪白的花瓣上解释:“赵钺不准我抽烟,我熬不过烟瘾,就试着吃花转移注意力,一开始是嚼花瓣,后来吃花蕊。”我笑了一下:“然后就吃上瘾了。我这个人,特别容易上瘾。”
聂甹悠脸上没有表情,却认真地点了一下头。我想,他大概能把我当一个正常人吧,不是纯种的傻子,或者《末代皇帝》里失心疯的婉容。没有人生来就喜欢吃花。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乐声,像降E大调夜曲,寂寥得很,我问:“几点了?晚宴是不是结束了?”
聂甹悠说:“十一点五十分,晚宴已经结束了。”
我笑着问:“那你还不回家?大半夜的逛迷宫,找刺激?”
他的目光很静,慢慢道:“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
哟,是个爱装逼的。但他生得俊逸,实在是装得到位,此情,此景,若有若无的音乐声,构成一个意境,我忍不住应和他:“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他笑了,淡淡的。我痴痴看着,心想,等他老了,眼角有了细细皱纹,笑起来还不知有多温柔。
“你衬衫的颜色很美。”他低声说。
我歪头打量胸前布料,没看出什么名堂:“这是豆绿色?网红款?”
他说:“这是箬竹色。”见我表情空洞,他细细解释:“半抹三青,一抹品绿,一抹半酞青蓝,加三抹钛白,调匀后就是了。”
我用力盯着眼前这个人,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难道他知道我在画画。没错,他肯定知道。但是为什么呢?他为何探究我的生活,刻意靠近我?
我咧嘴一笑:“走,调给我看。”
我带他进入我的画室。画室在地下室一层,阴暗不通风,不开灯时黑乎乎的,但我刚一走进去,就察觉到不对劲。
有人动过我的颜料。整箱MichaelHarding内少了两管,504深钴绿和502镉橙黄,我立刻打开恒温箱的门,看清里面缺少的一块,心猛然沉下去。
用宝石打磨的纯正群青色:青金石,也不见了。
“妹仔!妹仔!”我朝楼梯口大喊,撕心裂肺,不顾形象,聂甹悠惊讶地望我,我已经急得解释不了什么了,妹仔,在中国就是女佣的意思。
楼梯口裙裾翻飞,穿黑裙白围兜的女佣们匆匆走过,又慌忙逃开,看我的眼神如同看疯子。
我撕扯头发、胡须,身体发颤,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聂甹悠劝慰我:“别急,少的颜色可以补上。”
“不,不……”我满心慌乱。
他忽然指向一幅画:“它叫什么名字?”
', ' ')('我也看向那幅画,心轻轻抖动一下,然后就奇妙的,渐渐平静了。
“《Pourlapremièrefois》”我小声说。
“《初次》?”他笑着看我:“是你的初次?”
我不再回答,下意识捏住衣角。对,是我的初次,和赵钺。
我们热恋时,去巴黎度假,如寻常眷侣一样,在塞纳河畔大声念诗,在贡比涅森林喁喁私语,在日出之时站在埃菲尔铁塔上接吻。在一个小旅馆里,我跟他做到最后一步。
他进入了我,我闭上眼,感受到天地颠覆,火山熔岩倒灌,粉红色溶液流淌过我的身体,包裹我,压迫我,柔和又强势,一柄银色匕首,刺破重重云絮,把我一剖为二,凉的凉,烫的烫,我紧紧搂住身上人,低声说,我爱你。
这幅画,就作于那间小旅馆里,当时天光未明,赵钺还躺在床上,我站在窗前调色,心满意足。
画的主体,是一座倒悬在天空上的活火山,粉红色熔岩铺天盖地,淹没地球。
聂甹悠低头看了署名日期,说:“已经四年了。”
是的,四年,足以他妈的物是人非,我还把这幅画放出来丢人现眼。
其实这是我上午才取出来的,不是为了怀念什么。是因为做这幅画时条件简陋,没有画在收藏级雨露麻上,用的是普通亚麻,我在画表刷了光油之后,每隔两年左右要再清理刷油,这样画才能保存长久。
现在,我把画架哐哐当当收拾一通,将这幅画随意塞在角落里,满不在乎地甩甩手:“都是四年前的东西了,我不在乎了。”
聂甹悠静静看我,眼神里似乎有一点怜悯,我立刻调转目光,深呼吸。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一瞬间我几乎克制不住慌乱的心,因为我太熟悉那人的一切,他的步调,他低头整理腕表链时的轻响。
管家妮娜先走下来,她身后,就是赵钺。
我再见他一万次,也依旧会被他的英俊折服。
五年前在老巴刹的露天夜市,他蹲在路边啃烧烤,我只是随意瞥了他一眼,就忍不住心中大叫卧槽,这不是尊龙吗?
他的骨相,真和尊龙极像,一等一的好,但他的眼睛不像,他睫毛浓长,双眼皮很深,棕色瞳仁,明亮温暖。
他抬头看我时,嘴角还沾着酱汁,他说:“来点儿吗?十元三串。”
如今他一步步走近我,可他冷漠的眸光,深绿色诺悠翩雅西装,镶钻领带针,无一不在远离我,他站在我面前时,我屏住呼吸。
他说:“栖雪在学油画,借你的几种颜料用一下。”
我的脑子就跟凝固了一样,好半天,我才呆呆问出一句:“栖雪是谁?”
赵钺皱着眉头,质问我:“你怎么回事?陈净。”
看着我的眼睛,他难得耐心地解释:“栖雪是你哥,他只是暂时借用你的颜料,等后天他的颜料到了,他立刻还给你。如果你不高兴,我可以再订一批新的颜料给你……”
我听不见他后面的话了,因为我想起栖雪是谁了,陈栖雪,我的堂哥,享誉世界的钢琴家,美貌绝伦,人间尤物。
他做了我做不到的事,他得到了我得不到的人,他有享用不尽的爱,而我,人生贫瘠,无父无母一无所有,简而言之,我嫉妒他。
我大笑,我狂喜,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惊恐地看着我,我做了什么?哦,我刚才尖叫了,震天动地,响彻云霄,整栋别墅都被我惊醒。
一大群男女蜂蛹上来压制我,女佣,男仆,家庭医生,天花板上灯光缭乱,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拼尽全力挣脱他们,向聂甹悠大喊:“竟越公司骗了……”
脖颈突然冰凉,一管药水,快速注入我的血液。他们每天都会给我扎一针,没什么,地西泮而已。
地西泮,镇静催眠药,苯二氮卓类镇定剂,有成瘾性,长期服用可以造成记忆力损坏,幻觉,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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