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绥走进那间青瓦的小亭子,是为了避雨。
亭子六面垂帘,她走进去,正提着裙子抖落水珠,又有一个人从对面掀帘进来。帘外是夜雨的黄昏,那人牙白的锦袍外裹着淡紫的披风,像是暗夜的玉兰花。
绥绥不用看到脸,就知道是小师叔。
小师叔对她微微笑了笑,还没说话,绥绥计上心头,先大声说:“不行!小师叔,你不能进来!虽然你现在是李重骏的小老婆,但……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记得《御碑亭》那出戏了吗,还是你教给我的呢。黑灯瞎火的,万一让人知道了,李重骏心眼这么小,把你休了可怎么办?我先来的,所以请你出去再找个地方罢——”
说话间,外面的雨越发紧了,雨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砖瓦上,在屋檐下连成一片水瀑,在那湿冷的黑暗里,杂乱得让人害怕。
绥绥洋洋得意看着小师叔。
她本是想以此要挟,同他谈谈条件。
然而小师叔不以为忤,竟说:“好。”
他还褪下了身上的披风搭在栏杆上,留下一句“雨夜风冷,你仔细添减衣裳,不要着凉了。”
转身便要掀帘出去。
做人的差距这样大,简直是在绥绥的良心上抽了一鞭子,她可无地自容了,连忙拉住小师叔嬉皮笑脸道:“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地方这么隐蔽,你不说,我不说,李重骏怎么会知道呢!来来,我还带了一包甜枣,小师叔也尝尝?”
小师叔叹了口气,表示拿她没有办法。
他转回身来,依着阑干坐下。
绥绥低头掏袖子,再抬头,小师叔已经把自己的披风又穿了回去。
他从她手中的小手帕里捻了一只枣子。
“多谢。”他说,“滋味不错。”
绥绥看着小师叔,总觉得这次又吃亏了。
她有点丧气,吃着甜枣说:“嗳,吃人的嘴软,小师叔吃了我的东西,怎么也该同我说点真话罢。“
小师叔侧目看着她,只微微挑了挑眉,他的眼睛细长,总有点像飞一个妩媚的眼风。绥绥试探着问:“你这次来长安,到底是为什么呀?”
这次,他并没有打太极的意思。
沉吟了一会,他淡淡道:“一来,是因为太子要用我,又不信我。”
绥绥惊讶道:“用你?小师叔除了唱戏,还有什么大本事么?”这话听着别扭,绥绥连忙又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
小师叔却笑了笑:“你说得没错,优伶除了唱戏……还能有什么大本事呢,不得科举,不得从良,世世代代,为人所不齿……不过于太子而言,我却有一个用处。”他偏过脸去,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许比他,更了解他的父亲。”
“父亲……是皇帝?!”
绥绥吓了一大跳,可不敢高声了,忙低声问道:“皇帝?你怎么会认得皇帝?”
小师叔语气淡漠,似乎不怎么想提起,说皇帝早年还不是皇帝的时候,曾被先帝的皇后迫害,寄住在自己在金陵的外祖家,那时的小师叔是外祖家的小戏子。
绥绥起初不明白,就算当了贵族家的小戏子,那也和接住的皇子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能很了解。
可她看了过去,竹帘被风吹得飘摇,亦吹起小师叔的碎发,他的侧脸美丽而忧愁,忽然想——
别是他和皇帝有过什么罢!
看小师叔的语气,很有些落寞,没准儿并不是出于他情愿。绥绥暗自咂舌,连忙岔开话头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为了报仇,所以投奔了李重骏,对不对?”
小师叔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是……为了你。”
绥绥手一抖,险些把甜枣掉了一地。
小师叔笑眼弯弯。
他这一笑,绥绥就忽然想起来了。
小师叔一直待她很好,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她才因为顶嘴被班头打了一顿,是小师叔让班主不要再打她,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毕竟江湖规矩,搭伙的戏班子,最忌讳班头管别人家的事,小师叔性子冷淡,更是本来从不插手的。
他还每天买牛奶鸡蛋醪糟给她吃。
牛奶鸡蛋醪糟可是凉州特别金贵的甜食,普通人家的小孩,要每年庙会才能吃到,更别提小戏子了。
晚上开戏前,他们就躲在戏园子的柴房后面,绥绥呼呼吃掉半碗,然后留下一半藏在柴火垛底下,等散戏的时候带给翠翘。
她吃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小师叔总是微笑看着他。
他的眼中流露着什么东西,像要溢出来似的,不像是快乐,倒似悲伤……但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小师叔却已经是男子的模样,所以绥绥从未多想。
可如今,李重骏都说喜欢她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
绥绥磕巴道,“为、为了……我?这可不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