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因蹙眉想了一想,终忍不住侧头询问他道:“那……人人都说晏欺当年曾以一己之力血洗整个聆台一剑派,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伙计犹是一笑,随即快言快语道:“这个嘛……传闻很多,但最为贴切的,无非是晏欺重伤一时,最后反在洗心谷底练就一身邪功,正好上来拿聆台一剑派的人练练手。”
薛岚因心道,一听就是瞎扯的,晏欺哪会有这般无聊?然而嘴上却还是含含糊糊的,平淡又无谓地说道:“哦,那晏欺这人挺狂的,光是练手就能毁掉一门派的人。”
伙计“啧”了一声,不知是畏是憎地道:“这江湖上谁人不知他的厉害?若是不幸招到惹到了,可是要丢小命的呢!”话没说完,却听后方那头擀面的老板不乐意了,扬起嗓子便是一声呵斥道:“混蛋玩意儿,干活啊,你还有闲情嘴碎个啥子!”
伙计闻言,忙是掉头回去,正要两头一起陪着笑脸,临拐弯的时候忽然面色一变,食案都给随手扔到了一边,当即抬高了音量,混沌叫唤道:“哎呀,我的老天,有贼,快抓贼啊!”
众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些迷迷蒙蒙地问道:“贼?什么贼?”
那伙计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抬起手臂直指三人拴马的角落道:“就那儿,偷马来的,一下子没注意,就让人钻了空子!”
薛岚因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一看,果见那不远处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躲藏在马匹旁边,缰绳都给解了一半了,一听伙计那声几近振聋发聩的提醒,竟手脚愈发快速麻利了一些,二话不说,翻身跃上马背,扬鞭喝了声“驾!”,便虎头虎脑地朝街外流动的人群猛冲出去。
从枕一眼扫过去,脸都僵了:“不好!别让他跑了,那匹马上载了我们一路的盘缠!”
话音未落,云遮欢已是一掀凳子站起身来,紧攥着腰间长刀恨声骂道:“这该死的小贼,尽干些缺德事!”
言罢,纵身扬腿,飘逸身形随之飞跃而起,堪堪落在街旁的屋顶之上,二话不说,便沿着偷马贼人逃离的轨迹一路追了过去。而薛岚因和从枕则紧随其身后,一左一右迅速穿过人来人往的狭窄街道,只恨不能凭空多长出两只手来,好将那贼人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只是,贼毕竟是贼,偷人东西要说没一点技巧,那是不可能的。这小贼想必也是个对沽离镇极为熟悉的当地人,□□骑着陌生人的马,却偏偏逃得井井有条,一路下来尽往巷子胡同里钻,七弯八拐,就跟一成了精的耗子似的,哪儿路不好走,他就非把人往那边带。
云遮欢上了房顶,障碍物少,因此一直赶在最前方处,追得又稳又快。而沿途横冲直撞的薛岚因和从枕就明显要吃亏一些,他二人没了命地从街头奔至街尾,期间绕了数不清的巷子,翻了望不遍的矮墙,一圈又一圈,一条又紧跟着一条,待最后气喘吁吁停下脚步的那一时刻,已是让人硬生生带入了一处有头没尾的死胡同。
且纵观四周空无一人的静谧景象,竟是偏僻得连一个过路人都不曾有,又哪还有方才偷马贼人的影子?
薛岚因被转得脑子都懵了,好半天,才微有清醒地扶在手边一堵墙上,精疲力竭地望向从枕道:“什么人啊这是?跑得这样快,怕是专门做贼坑人的吧!”
从枕亦是累得不轻:“这回丢得大,我们三个人,合起来还追不上一个偷马的小贼!”
正说话间,见云遮欢从房顶上轻轻跳了下来,皱眉扁嘴道:“也是奇了怪了,我方才明明见他从这一块地方直接溜的,怎的追过来就成一条死路了?”
薛岚因苦道:“说不定呢,人家对沽离镇地形熟悉得很,这会儿也不晓得找到哪块地洞钻了进去,肯定不会再出来了。”
这话一出,倒像是突然警示了什么似的,愣将那从枕骇得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连连后退数步,面色僵冷道:“不对……事情不对!”
薛岚因道:“什么不对?”
“哪有就这样凭空消失的?”从枕拧眉道,“那小贼……怕不是过来偷马的,而是在故意把我们往这边引!”
云遮欢神色大变,登时惊惶无措道:“你说什么?”
说到一半,忽见头顶一道沉庞剑光应声疾驰而往,从枕早有预料在心,一把拉过云遮欢至身后近三尺之外,转而扬手拔出腰间匕首以蛮力相抵之——不过片刻之余,果见周遭气场陡然旋作一团,狭窄的胡同尾端幽幽升腾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青黑光影,泼了墨似的,直朝着三人所处的角落扑面而来。
薛岚因手无寸铁,此刻唯有伸手结印方能暂保自身安全,然而在那极端强劲的气场之下,他那点不成器的术法就像是一块一扯就烂的遮羞布,没一阵子便被空中逆流的黑气狠狠冲撞出去,扣回墙上,力道大得近乎能将墙面砸出一道天坑。
仅在眨眼一瞬,原本平静无一人的死胡同口便好似被人给一把火烧着了似的,骤然张开无形的巨口,直将那汹涌无度的青黑气流喷薄而出,顷刻淹没了三人愈渐模糊迷蒙的视线。
薛岚因勉强自大片昏暗的光线里抬起头来,便正对上了一双深而沉重的眼睛。
黑衣,墨发,覆面的厚纱帷帽——以及那手中标志性的凶悍短剑,悉数沉溺在涌动不断的气流当中,形成一道扭曲翻转的漩。
那一瞬间,薛岚因甚至没能念出来者呼之欲出的名字。
崎岖不平地面开始发热变软,炽烈而又狂躁地,在吞噬着他脆如薄纸的皮肤。
那人孤身立定于墙面最顶端,眸色不变,唯独黑纱之下若有若无的嘴唇动了一动,以其沙哑至极的声音唤了薛岚因道:“……薛尔矜,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薛尔矜,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就是这样一句简单得仿佛是日常问候一般的话语,落在薛岚因的心头,却像是扣上了一把千斤厚重的枷锁。
薛岚因皱了眉,正试图抵着身后坚硬的墙面将身体站稳,下一瞬,只觉脚下炙热灼人的地面彻底失去了原本的硬度,像载满了水的泥沼似的,直催得所有人的身体都在不断向下凹陷。
薛岚因原是天真地以为,此番情形只不过是幻术所致。扭曲地形也好,地表发热下陷也好,都只是敌人催动术法编制出来的假象。
——然而,待到最后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一回事。
他,谷鹤白,也就是那个从穿着到举止都诡异至极的可怕男人,不光是借“偷马贼人”之手将三人一路引诱至此,还在他们不慎闯入这条死胡同的同一时间里,施用幻术结界以外的特殊术法,强行将人朝地表以下的空间疯狂拖曳。
薛岚因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缓缓朝下坠落,然而双足一动不动地卡在他最初停留的地方,饶是一步也无法顺利往外迈出。而同行的云遮欢从枕二人亦没能好到哪里去,锋利削尖的腰刀狠狠握在手心里,投掷能力有限,却也没法大步挣脱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谷鹤白的操纵下不断沉溺凹陷,俨然像是两条失去呼吸权利的死鱼。
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比清醒地看着自己入土下地更能给人以直观的刺激——然而很幸运的是,他们三人不光是亲眼见识到了,还在这难以言说的扭曲术法中挺尸似的活了下来。
源自于四肢百骸的强力束缚之感逐渐开始消散减弱的那一刻起,外界轻柔却刺目的光芒也在一并随之远去。
薛岚因曾一度以为自己身在梦里。他始终无法相信自己追贼追到一半,竟还能被人逮住活生生地朝地底下拖。然而事到如今,匆匆扫上一眼周围一片昏黑的模糊环境,苏醒的意识才开始极不情愿地承认此处已深深及至地表之下,早就不再是方才来时那处弯弯绕绕的狭窄小巷。
薛岚因在黑暗中忐忑不安地摸索了一番——很绝望的是,他压根找不到任何能予以破解的出口。
“见鬼了。”他微微颤声道,“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处术法编织的结界。”
“醒一醒吧,哪有结界能把人朝地皮之下不断拖拉的?”从枕的声音自后方不远不近地幽幽传来,“我们算是中了人的圈套,没得跑啦!”
薛岚因无言以对,转而伸出手来,沿着四处昏暗无光的方向开始上下探寻。中途云遮欢踉踉跄跄地跟了过来,仓皇而又无措地紧随在他身后道:“方才那人……可是聆台一剑派的谷鹤白?”
周围皆是冰冷的石壁,探手抚摸上去,那粗糙而又坚硬的质感甚至能骇得人直打哆嗦。薛岚因偏过头来,叹了口气,有些懊丧地回应云遮欢道:“除了他,还有谁能把自己裹那么严实,完全不带透风的?”
话没说完,一道低哑声线已是骤然自耳畔幽幽响起。
“我自小肤质脆弱,见不得光……穿成这副模样,并非我心中所愿。”
第23章徒弟,寻真相
那嗓音晦暗,沉庞于大片遮天蔽日的模糊视野当中,似是浸了无边无际的粘腻潮水。
薛岚因心下一跳,忙是拉着云遮欢接连后退数步,偏在警觉抬眼的同一时间里,正见得一身沉色衣衫的谷鹤白自昏黑混沌中扬起下颌,缓缓露出半边仿若无底的眼。
“看样子,晏欺并没有和你们一起。”谷鹤白道,“他人呢?”
薛岚因眯了眼睛,声音冷淡道:“与你有什么关系?你鬼鬼祟祟,一路哄骗我们至此,是在之前那结界中没吃够亏么?”
“他不在这里也无妨。”谷鹤白漫不经心道,“只要你在我手上,我不信到最后他不会出来露面。”
薛岚因哂笑一阵,极尽轻蔑道:“谷副掌门早前便在沽离镇内遭涯泠剑重创,此番以一敌我三人之力,莫不是还盘算着引我师父上钩?”
言语之间,正逢从枕自半空当中抛来一枚凶锐匕/首,薛岚因顺手接下,稳稳握实于掌心,再仰头时,眼底狠厉之意已是尽显而出。
而与之恰好相反的,谷鹤白周身似乎并无半分杀气。他慢条斯理地退后一段距离,转而摊开双手,毫无惧意地对薛岚因说道:“我耗用大量内力催动归移术法拉你下地,可并不是专门为了同你在此处打架斗狠的。”
薛岚因心道,这哪是什么归移术法,直接叫归西术法还差不多。天下之大,咒术之多,他还真没见过这般拉人入土的诡谲术法,论行事论作风,都不像是聆台一剑派能一手创出的邪门异术。
然而不等他对此做出更多的思考,谷鹤白已是漠然走上前来,燃火点亮一盏纸灯,顺势照亮四方僵冷的石壁道:“薛尔矜,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薛岚因手中匕/首尤是高举道:“没兴趣知道……你且放我们上去再说也是一样的。”
谷鹤白冷笑一声,提着纸灯幽幽照亮他侧脸道:“就算那两个盗印人如今逃到了地底下,你也没兴趣知道?”
薛岚因闻言一怔,但见那从枕在旁凝了面色,不由分说将他推至一边,抢先面向谷鹤白道:“依照谷副掌门的意思来看,那元惊盏和任岁迁二人是走投无路遁了地,而且刚好就在这块地皮底下?”
谷鹤白道:“走投无路只不过是一个方面,其中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此处地形特殊。诸位初来乍到,恐怕并不知道沽离镇内更深一层次的玄妙之处。早在百年以前,便有人特意借归移术法入地探寻过一遭,若按古书上记载的内容来算,沽离镇下所暗藏的地底空间,少说有近百尺之深。”
从枕鹰隼般的眸子微微一动,随即迅速打起算盘,狐疑开口道:“谷副掌门方才费尽周折引我们落入此地,现下又拐弯抹角地解说起沽离镇的地形详情——此一番举动着实有违常理,我们可否借此怀疑你是动机不纯?”
谷鹤白朗声笑道:“不错,我的确是动机不纯。”
话落,方见眼前三人手中武/器皆已是寒光乍现,谷鹤白眸色一凝,复又低缓开口道:“诸位,如今我师兄师姐尚无一人在旁阻拦,倘若真要交起手来,我可不会顾念半分所谓的外族情谊!”
此话一出,便像是在原本平和寂静的半空中骤然炸响一道惊雷。一向躁动不耐的云遮欢再也按捺不下心头急火,扬手攥刀,登时震怒出声道:“好你一个谷鹤白,看着贼眉鼠眼的,胆子倒是不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如你我就此搏上一搏,届时若是缺了胳膊少只腿的,可莫要怨我白乌族人不讲道义!”
话正说到一半,忽觉胳膊一紧,云遮欢猛地一个回头,便被从枕抬手以蛮力拽至身后道:“遮欢,先不要冲动!”
云遮欢脸色一青,恨声喝道:“从枕!”
从枕没再理她,转而淡淡偏头,再度望向谷鹤白道:“谷副掌门,你方才也说了,不是白费力气来这地底下专打架的——既然一早就别有用意在心,你又何必一直卖着关子不肯说呢?”
谷鹤白眼底锋芒微敛:“这位兄弟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从枕道:“谷副掌门有什么条件想要谈的,但说无妨。”
谷鹤白目光偏转,扬颌斜睨向后方神色冰冷的薛岚因道:“说到底,我也并无什么实质性的要求——我甚至可以带着你们继续朝地下深入,直至最终寻得元惊盏任岁迁二人踪迹为止。但,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薛尔矜,你得跟着一起下去,寸步不离。”
薛岚因面色微滞,略有些古怪地抿了抿唇,不知所谓道:“我原是想要往下探个究竟的,可照你这样一说……我反而又不太想去了。”
谷鹤白晃了晃手中昏黄衰微的脆弱纸灯,意味分明道:“你们一路奔波至此,不就是为了寻得单单一个劫龙印么?我可以亲自为你们解惑引路,只不过——届时印归谁手,还是需要各凭本事罢了。”
话方说完,忽听从枕低笑了一声,随手把玩着那枚出了鞘的匕/首,言语中多带一分轻佻胁迫道:“谷副掌门,你们中原有句老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情愿将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倒还不如一人下去将劫龙印独吞……可是到头来,偏还非要拉扯我们一道下水,敢问你此番用意,究竟是‘奸’,还是‘盗’啊?”
谷鹤白闻言愣了一愣,眉目一拧,竟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狰狞可怖,仿若钝刀互磨,直骇得薛岚因紧锁眉头,恨不能将双耳死死捂住。直待笑过之后,他那嘶哑声线尤是催人耳鸣,倘若仔细去听,倒觉像是被人以烈火碾灼过一般,低而怪异,平白引人生躁。
“非‘奸’也,亦非‘盗’也!”他扬手竖起三指,掷地有声道,“我的理由,只有三点。如果你们听过之后仍是心存疑虑,大可再选择与我兵刃相向。”
拒不为师完结+番外_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