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欢回过头去,鬼使神差地,想要回应他一句,当然想。
剧毒于她而言,简直就是无法摧毁的魔咒,逼使她,昼夜梦魇缠身,终日为凄苦所覆。
所以,她无时无刻都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当有人在她耳边无意提及的时候,她难免会在条件反射的情况下,说上一句想。
但是现在明显不行。
她脚步顿住,很快,又拼命挪得极开,仿佛在刻意躲避什么似的,她走得像是在飞,偏又不敢弄出多大的动静,因而声音细小,听起来愈发显得狼狈。
殊不知,她越是急着走,身后那抹意味不明的人声,便越是跟得紧密。
他在她身后问:“很痛苦吧,云遮欢?”
痛?怎可能不痛,她每日每夜痛得快要死了!
“你想不想,彻底得到解脱?”
……解脱?如何能够解脱!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比这更快的方法?
“你想不想?”
“想不想?”
“想不想……?”
云遮欢眸色一紧,猝然回身喝道:“住口!”
——人声戛然而止。
她颤抖着仰起脖颈,四下打量着周遭仿若一潭死水的一草一木。只是夜太深了,静谧而稀疏的树影里甚至瞥不见半点虫鸟的踪迹,便更莫要说能一眼瞧清什么样的人。
那刚刚说话的是谁?莫不是自己忧思过度,出现幻听了?
云遮欢略带疑惑地转过了身形,怀里紧紧抱着一手的枯枝残叶,再次迈开步子,战战兢兢地想要往回了走。
恰在同一时刻里,微一偏眸,正对上黑暗里一双冰冷的眼睛。
那目光熟悉而又陌生,抑郁里带着躁动的肃杀,意在征服,或是不动声色的挑衅。
云遮欢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想要惊呼出声,然而不幸的是,她还没能开口,脆弱的颈项已被人单手扼住,狠狠卡着,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
“怎么,还认识我么?”
漫天夜色,遮盖不住来人高大沉冷的身形。透过厚重一层挡光的黑纱,辨不清他那早已模糊的五官,唯独喉咙里翻搅出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入耳嘈杂,听来更是难以忍受。
云遮欢双目瞪圆,霎时以含糊不清的呓语断断续续道:“谷……谷……”
“你叫错了。”他抬眼看她,倏而意味不明地道。
她自然听不懂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只是惊恐大过了疑惑,怀抱着满手细长如刺的枯枝,妄图将它当作最后的武器,疯狂挣扎,想要脱身。
然而剧毒缠身状态下的女子羸弱不堪,根本不会是谷鹤白的对手。他甚至不必动用半根手指头,便能轻易将她治理得服服帖帖。
“……怎么等了半天,就你一个人?”他冷道,“晏欺和薛尔矜呢?”
她说不出话,喉咙被他大手掐得牢牢实实,像是围上了一捆锁链。
谷鹤白约莫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冷笑一声,手劲微松,刻意放了她道:“说吧,他们人呢?”
云遮欢深深呼出一口气,似要将长久以来不得纾解的痛苦尽数吐干一样,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要紧不慢地,缓缓启动了双唇。
“他……们……”
下一瞬,一手攒动成刀,另一手骤然抽开腰间悬有的一枚匕首,挥击如风,顷刻以不可抵御之势,正朝来人方向,狠狠一并刺去!
北域白乌族人,纵是生的女子,自小亦会修习一身攻击性极为强悍的近身战术。云遮欢身为下任族长,即便在多个方面皆有怠慢,恰因其脾性火爆,从不服输,所以在打斗上下的功夫,远比其他时候要多得多。
她那一击出去,用的不仅是腕,连带每一寸指节都捎实了力道,几乎是狠而残暴地,劈手袭上了谷鹤白的侧颊——
饶是这位副掌门人再怎般小心谨慎,徒然遭她反击,也全然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情,闪身想要躲开,却是为时已晚。他避离得虽是迅速,但那一记手刀后紧接了一刃匕首,刀尖朝里,便是正巧对着人脸,不过片晌之余,只听得撕拉一声刺耳的轻响,他那掩面用的黑纱,竟被她单用一手强行划开了大半!
要知道那谷鹤白素来惯是覆面出行,平生最厌旁人取他面纱,早前晏欺这么夺过一次,已是直接触了他的底线,而今就连这愚笨的女人亦敢待他如此,他又怎会心慈手软?
谷鹤白面色陡沉,幡然一掌径直抬起,几近要在云遮欢收手回袖的下一刻,灌注力道推向她的胸口——然而无意偏头,却在望见她反应的那一瞬间,生生停在了半空。
云遮欢眼神涣散,飘忽里像是硬塞了一团蒙蒙的雾气。但那一双眼珠子却是鲜活的,漫着显而易见的某种情绪,那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但他看在眼里,只觉愈发的震撼惊心。
她面对着他,视线一刻不离他黑纱划开后的面容,颤抖的双腿支不稳脚跟,竟就这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借着林中枯萎稀薄的星光,谷鹤白甚至可以看清她眼底盈满的泪意。
“是你……真的是你……”
她顾自一人喃喃说着,那样子当真是好笑得很。方才那点带着攻击意味的动作已消去了大半,转带着肩膀也一并软了下去,倾倒坍塌,像是山崩地裂后的惨烈,凄楚而又锥心,痛得叫她自己难耐。
然而谷鹤白却在她那情绪愈渐分明的眼底里,无端品出了一丝筹腻且难以言说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二十多年了,可能你……早该忘记了,但是当年的事情,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痴恋。
是了,正是痴恋。
谷鹤白伸出手,饱含调侃地抚了抚自己身上这件独一无二的皮囊,忽然从她接近疯魔的反应里,找到了某些比直接报复更为有趣的事情。
因此,他将已经快要狠狠挥出的一记掌风,悄无声息地拢回了袖中,转而收敛表情,微微笑着,略带试探性地回应她道:
“……是我。”
大夜已至三更。郊外的枯林里结了潮,像是浸泡在大片氤氲的河水里,久而久之,便渐渐生成了阴冷的寒气。
薛岚因一面背着晏欺,一面伸手燃了一盏纸灯,提在枝杈飞舞的枯木林里,踱来踱去,笼统绕了不知有多少圈,终归没能寻得云遮欢的身影。
“奇了怪了,拾点柴火罢了,能跑哪儿去啊……?”
他一时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恰逢晏欺扬手起来,毫不留情赏他一记爆栗,顺带一并出声骂道:“凡事如若交由你手上去办,算是全完了!”
他没什么力气,敲薛岚因脑壳儿上,仿佛在给他捋毛似的,又轻又柔,却更像是一柄细长准狠的冷剑,径直戳他心窝窝里了,说不出的心疼与心酸。
他忽然没脑子的,脚步一停,回头对晏欺说道:“还找什么啊……不找了,管她什么狗屁劫龙印,我们回去吧,师父。”
晏欺一头雾水,伏在他背上,讷讷问道:“这么晚了,回哪儿去?”
薛岚因道:“敛水竹林……”
晏欺一下就说不出话了,像被哽着,喉咙里涩得发紧。
“……回去吧,师父,我以后再也不会到处跑了。”
其实很多时候,薛岚因一直在想,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从敛水竹林里出来。强烈的好奇心作祟,迫使他将原本平平淡淡的安生日子彻底打碎,继而走上了追寻记忆这条永久的不归路。
可是后来怎么样了呢?他找到了当年和洗心谷一战有关的蛛丝马迹,甚至因此牵扯出更多类似于此的重要人物。
但晏欺却在他面前垮下来了。
除了师父,他在这世上本就没剩下什么值得留恋的人或事,往后师父一走,他大概也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穷到连最后的一份温存,也不配予他拥有。
薛岚因偏头凝视着晏欺,幽幽纸灯下苍白如旧的侧脸。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抱着他,缓缓弯下腰身,将脑袋低低埋入他雪白的襟口。
“我错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薛小矛……”
晏欺目光温软。温软里裹挟着平顺的湿润。他很少以这样一种眼神去注视着某一个人,大多数时候,冷淡,鄙夷,甚至带了些轻蔑意味的高傲。
偶尔转眼即逝的微末柔情,也仅仅只给了薛岚因一人。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事情。除了极力的温柔以待,他再拿不出什么,用来抚慰眼前陷入惊恐仓皇的爱人。
“我早说了,不关你的事。”晏欺道,“我自作自受得来的结果,从没想过将罪孽的惩罚刻意施加在你的身上。”
薛岚因眸色昏沉,似被人生生剜去了一身足以支撑行动的皮骨:“也许回到敛水竹林里,还有得救……”
“来不及了。”晏欺淡声道,“芳山古城多远的距离?现在回去,快马加鞭数十余日都不一定能到。”
“可是……”
“没有可是。”
薛岚因眉心蹙起,看起来像是欲言又止。
“好了,别废话。灯拿稳,继续找,千万别让那丫头出什么事。”晏欺探出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不要再磨蹭了……走吧。”
薛岚因不大情愿地拨了拨纸灯,双手绕过自家师父,杵在原地极其别扭地打了两个转,眼看着晏欺又要开口催起人来了,忽而听得后方一阵残枝烂叶相互摩挲的踩动声响。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便恰好见得云遮欢抱了满满一怀的细长枯枝,正不动声色地站定在不远处,四周光线生得很暗,暂且瞧不清她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
第100章【番外】忽成岚
其实晏欺在养徒弟之前,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经验。
他有一颗细致入微的心,奈何他从未给人当过奶娘。
那年洗心谷一战之后,他才不过十七岁。花儿一样的青春少年,白了头发,自打一步踏进了敛水竹林,便成了世人眼里的妖魔。
竹林里山清水秀,满目平和,实际没住什么人。有的是一些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日夜在那竹林深处过着养养老,拉拉家常的闲适生活。
这时骤然来了个年轻人,孑然一身,似乎没什么背景,更没什么人缘。
于是大爷大妈们的日常唠嗑话题里,又多了一项——那就是猜测这年轻人的真实来历。
有人说:“这孩子瞅着年纪不大,该不是犯了什么错,被人一股脑给打进来的?”
有人说:“谁说的?瞧他那样子,头发都白了呢,哪儿门子的年纪不大?”
有人说:“莫不是个妖怪罢,活了千八百年,老不死的那一种。”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流言纷飞。
然而此时此刻的晏欺,却独自一人坐在敛水竹林的小屋子里,面对薛岚因一缕尚不成形的虚弱散魂,支着胳膊肘默默在门口发着呆。
遣魂咒所带来的强制作用下,被复生的人并不会得到以往相同完整的记忆。
甚至像他师父秦还那样的,直接从记忆缺失进化为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疯魔。
然而薛岚因并不这样。他是骨血坚韧的活剑族人,因此复生的速度往往也会异于常人。每日每夜,他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迅速结成新的肉/身,从一缕残缺不全的魂魄,逐渐化为足以伸手触摸的人形。
当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恢复原状的时候,晏欺也知道,过往那些或快乐或痛苦的记忆,他都不再拥有了。
眼前这样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人,实际活了百岁有余,但他什么都不记得,便与那初临世间的婴孩一般无二。
晏欺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走过去,站在薛岚因的身边,一字字地说道:“……你叫我师父吧。”
实际晏欺踮着脚,才刚好能与他齐平。十七岁的小师父,对着一个百岁的老徒弟,大多的情绪,是从一种失而复得的心酸,转换为一种得又复失的落寞。
得的是他的人,失的是原本应有的旧忆。
他不记得了,于他而言也许是件好事。但于晏欺而言,也就意味着他们从前在洗心谷的一点一滴,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薛岚因劲头上来了,便还是像从前那样惹人讨厌。叽叽喳喳的,像是一只小麻雀似的,没完没了地追着他问:“师父师父,我为什么要叫你师父?”
“师父师父,你为什么会是我师父?”
“师父师父,我到底从哪里来的,你又是怎么捡到我的?”
可怜晏欺天生话少,不善应付如此纷至沓来的盘问。于是他干干脆脆撒了个慌:“你是我从外边捡来的。那会你才屁大点儿小,连话都不会说。”
随后,拂袖一挥,以闭关为由,转身将自己关进小黑屋里,逃避薛岚因铺天盖地的追问。
说起来,晏欺养徒弟,其实和他养儿子没什么区别。
早年时候的晏欺,那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慵懒生活,便是他过惯了的富贵日子。
拒不为师完结+番外_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