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弟子连忙称是,亦未敢有任何耽搁,火急火燎便往莫复丘那一处迈开了脚步。
晏欺眉心一跳,注意力有片刻的分散,再回神时,喉间已贴上来人手中冰冷的剑锋。
“近来造访聆台山的外客数不胜数,我倒是头一回,见到不肯走正门上山的。”
“好本事啊……晏欺。”沈妙舟眼中憎意显然,却仍旧维持着最为冷静的状态,一字字对晏欺道,“谁给你的胆量,敢混上聆台山来?”
而晏欺始终面无表情。
其实他早该预料到的,通道那头搁着一个瘸子莫复丘,而这一头,多半也摊不上什么好事。
因此他沉寂了足有小半晌的时间,也跟着一起笑了。
“你也好本事。”晏欺忽然道,“掌门夫人和副掌门人,明目张胆在人眼皮子底下偷情……多大的脸皮,敢做出这么害臊的事情?”
此话刚出,周围一众弟子纷纷露出惊恐而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晏欺还想说些什么拖延时间,沈妙舟脸都青了大半,横过长剑,便要一举贯穿他的喉咙。
晏欺习惯性闭上眼睛,然而剑尖刚过,只在他颈侧匆匆划开一条血痕,耳畔隔空传来一道劲风,将沈妙舟接下来的所有动作瞬时封住,随后眼前黑压压的人头一阵攒动,自后方火光微弱的地方,缓缓踱出一人冷漠高挑的身影。
长剑猝然落地,砸出连串清脆的尾音。沈妙舟惊愕回身,不由自主地唤道:“谷……谷师弟……?”
“师姐太容易冲动。”
闻翩鸿一身素淡洁净的青蓝色长衫,即便从近处看,除了头顶惯有的黑纱帷帽,他与聆台一剑派众弟子之间,也并无任何明显的区别。
一匹野狼钻进羊圈里,充当一只守门的家犬。而这群愚蠢的白羊至今都浑然不知,自己正在经历一些什么。
晏欺漠然抬眸,下巴却被闻翩鸿一手用力拧住。此人掌中力道极其强劲,片刻之余,几乎是以一种完全碾压的姿态,迫使晏欺自他面前,缓慢屈膝跪立在地。
沈妙舟眼圈微红,倏而抬高声音道:“师弟……莫要犹豫,杀了他!”
闻翩鸿恍若未闻,只稍事俯身,以居高临下的眼神冷冷凝视晏欺道:“……你既然来了,薛尔矜想必也在这座山上。”
沈妙舟急了,当即上前抓住闻翩鸿的臂膀,无法自控地道:“师弟,你还问他这些做什么!”
闻翩鸿仍是压低嗓音,不容置喙地向晏欺道:“薛尔矜在哪里?”
晏欺无动于衷,默然良久,方淡淡出声:“……不知道。”
闻翩鸿道:“你不怕死。”
晏欺漠然侧目,望向山外一层稀薄的日光。
“但这世上,总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闻翩鸿眯起双眼,掌中握着晏欺凌厉削尖的下颌骨,力道生猛之下,甚至隐约磨出阵阵刺响。
晏欺始终是一副表情,直到唇角溢出一行猩红血渍,适才收回目光,转望向闻翩鸿道:“确实是有……你身上这张皮囊原本的主人,就曾经历过。”
沈妙舟眉目一抖,继又向晏欺道:“你……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外围一圈不知所谓的众弟子面面相觑,而闻翩鸿本人倒是神色自若,好似晏欺口中所说的那一些实情,与他之间并无太大联系。
“到底是谷鹤白,还是闻翩鸿……”
晏欺微微扬眉,再一次望向闻翩鸿,一字一顿地道:“你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
第170章绝境
这话刚一说出口,所有人俱是一阵愣神。
闻翩鸿是怎样一个人?
实际在场大多数弟子,对他并不会有多少印象。早在二十年前,遭诛风门追杀致死的激进凶徒,唯有老一辈的江湖中人,方对这样一个落灰已久的名字,隐约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
但对当年一切来龙去脉都是亲身经历的沈妙舟而言,闻翩鸿这个人,毫无疑问是能在她心头彻底炸响的一道惊雷。
她几乎是无法自控地回身过去,第一眼,便是凝向闻翩鸿帷帽笼罩之下,一张隐藏了足有二十余年的脸。
——那一副不曾被任何人见过的五官。
“师……师弟。”
其实在沈妙舟心中,从始至终存有一些疑问。
但她是个懦弱又可悲的女人,大多真相会使人感到恐慌,畏惧,以及内心深处无法抑制的刺痛。
因此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在选择不断地逃避。
“师弟,你说过……你能赶在所有人之前,先一步解开劫龙印。”
沈妙舟喉间微涩,继又声音低淡地道:“所以,你要求私下囚禁这个白乌族女人,我替你……瞒了下来。”
众人闻言,纷纷将惊恐不安的神色,移向晏欺身后那个趴伏在地,已然面目全非的云遮欢。
“但凡是你要往聆台山上运送的那些……货箱,我也从来不曾怀疑,尽数予以批准。”
沈妙舟薄唇轻颤,定定凝视着闻翩鸿纹丝不动的双眼,一时只觉全身都在发抖。
“可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对我隐瞒了很多很多事情。”
闻翩鸿没有给出一句回答,这沉默更让沈妙舟感到无端的恐慌。
半晌,闻翩鸿松开桎梏晏欺的手掌,转而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晏欺也没再说话。他缓缓偏过头,试图给自己留下一点喘息的机会。
但他甚至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耳畔猝然一声锐响,闻翩鸿手中长剑已在匆匆一瞬,毫不留情贯穿了他的胸口。
那一剑显是有意偏离,并未刺中要害,然而殷红的血液很快随伤处沁了出来,瞬时将晏欺半干的薄衫浸至透湿。
闻翩鸿稍事退后,在沈妙舟渐渐冰冷绝望的眼神之下——漠然扬手,收剑回鞘。
晏欺应声倒地,适才高傲而又淡薄的一道身影,彼时尽数染在血泊当中,再不复初时那般顽强。
“师姐如此聪明一个人,何时听得进这魔头在旁胡言乱语?”
闻翩鸿大步跨过晏欺,径直来到云遮欢身边,伸手一捞,不由分说将她高高提了起来。
那时他手中的女人气息微弱,脸色铁青,仿佛下一刻便会立即死亡。
她的血已经快流干了,可在面前成群的火光映照之下,一身红褐色的丝状纹路却是凄艳绝美,犹如初时绽放的花朵。
“劫龙印在我手上,师姐……再没人能够撼动聆台一剑派的地位。”闻翩鸿温柔低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我们变得更强大。”
……又来了。
沈妙舟摇了摇头,无声朝后退过数尺之遥。
每一次,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说辞。
她是中了怎样的魔咒,才会将他说过的所有话,一字不漏,尽数听在耳边?
“你……你和我说实话。”沈妙舟道,“师弟,你不要骗我。”
闻翩鸿深深吸气,似还想说点什么。
倏而一道凌厉剑风哗然掠过,二人同时警觉,却又听得铮铮一声重器鸣响,一柄长剑穿云而来,垂直朝下,堪堪没入地面近一尺之深——
沈妙舟先时抬眸,未有见得任何动静,待再低头之时,赫然发觉那柄长剑,竟乃是莫复丘一贯贴身之物!
“复……复丘?!”沈妙舟脸色一白,忍不住失声喝道。
众弟子见状,亦随之神情大变,不约而同紧跟着道:
“这……这不是莫掌门的剑么!”
“这就是啊……!随身带的那一把!”
“如今这般时辰,掌门他老人家……怎会出现在此处?”
如是一来,连那一向平板无波的谷鹤白也是眸色一凉,紧握剑柄,沉冷扫视身旁一周耀目火光。片晌过后,正待开口发声,忽又闻得耳畔林木之间沙沙作响,身后众人俱是一惊,纷纷扬手拔剑,火把顺势举得老高,一致将半面天空燃至大亮。
但见不远最顶一处粗树上方,模模糊糊正站有一道人影,一袭青蓝色的衣袍破烂不堪,此刻染上大片褐色的血渍,早已辨不出它原本应有的模样。
眼下天色尚还昏黑,他手中那一柄雪光长剑倒是骇得锃亮——压根无需费神琢磨,那凶剑曾在十余年前屠尽聆台一剑派上下近百名弟子,沈妙舟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面色登时凉下大半:“是……是涯泠剑!”
言罢,慌忙唤了身后一众弟子道:“快……快上去,别让这小魔头给跑了!”
然众人还没能有所动作,树上窸窸窣窣一番动静,忽又多出一人熟悉的身影。
“都别动!”
只见薛岚因一手捏着涯泠剑,另一手则死死拧在一人后颈,强行将那整具身体拖拽起来,厉声朝树下围绕成群的大片人影喝道:“你们莫掌门的人头,不想要了么!”
沈妙舟愕然抬起脑袋——果真见他狠狠拧提在手的,竟是早已奄奄一息的莫复丘!
“……这是怎么一回事!”沈妙舟几近崩溃地道,“不是让你们看好掌门人的么!”
一众弟子眼见莫复丘正遭人挟持,当即跟着一并乱了阵脚——一时之间,周遭皆是骇得一团乱麻,纷纷攘攘中,独他闻翩鸿一人面色沉静,从始至终未有半分惊慌之态。
“……薛尔矜。”闻翩鸿扬声道,“你倒真是聪明,还知道自己送上门来。”
薛岚因猛然勾手,五指瞬时抵上莫复丘脆弱不堪的脖颈:“少废话!你们谁再伤我师父一分,便权当是莫复丘这条狗命不值钱罢!”
沈妙舟面色大变,即刻举起双手,嘶声令身后一众弟子道:“都别……别冲动,莫要让他伤了掌门,莫要让他伤了掌门!”
薛岚因方一垂眸,恰见晏欺正躬身躺倒在血泊中央,动弹不能,脸色骤然阴沉,手下力道亦不住加深几分,直扼得莫复丘在他臂弯中挣扎不断,两眼上翻,已成濒死绝望之态。
沈妙舟唯恐丈夫就此丢命,彼时再管不得什么女子应有的温良贤淑,扯开嗓尖儿,彻底魔怔呐喊道:“薛尔矜,你放手,快……快给我放手!”
薛岚因狠声道:“你先把我师父交出来。”
“没人要你师父!”
沈妙舟一把挥开人群,继又手足无措地向周边弟子道:“去,赶紧把晏欺带来,还给他……都还给他!”
那些个弟子也是慌了神的,手忙脚乱,便前去将晏欺拽着搀扶起来。此时人已满身是血,路都没法走稳,薛岚因一眼望去,当即甩手将莫复丘抛往一边,飞身下树,一把抱着晏欺夺了回来,接连退后数步,霎时与前方刺目火光隔开一大段距离。
而莫复丘则是脱力一歪,险些从正高空处陡直下落。好在沈妙舟一个眼疾手快,匆匆以一介女子柔弱之躯,将丈夫趔趔趄趄纳入怀中,待到最后及地之时,二人甚至一并折腰跪坐在地,猝然磕出一声锐响。
但是人刚到了手里,沈妙舟一颗原本就恐慌无度的心,便彻彻底底地沉了下来——
莫复丘身体虽还完整,眼下一张异常病态的面孔,已无端染上一层诡异的青黑。
甚至不用仔细查探,便能辨出此乃剧毒缠身之兆。
却又不知为何,这亲手给丈夫端上药碗的毒妇人,如今偏是变了一张嘴脸,满面悲怒交加,倏而向薛岚因喝道:“薛尔矜!你……你给他下毒?!”
而今薛岚因正忙着替晏欺点穴止血,突然听那一声高喊,周遭一连串冲天火光亦随之不断逼近,待再回头时,适才远处一众手握火把的门中弟子,不由分说蜂拥而至,再一次上前将师徒二人四面各自围困成圈。
薛岚因缓缓抬起眼眸,面前正是一片刺目的刀光剑影。
晏欺自他怀中艰难喘息,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方哑声对薛岚因道:“劫龙印……云遮欢还在他们手上,你……”
“没时间管她了。”薛岚因伸出一手,轻轻抚上师父血痕斑驳的侧脸,“我只想……只想让你活着。”
晏欺微微哽咽,一时竟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们哪又还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呢?
从最初洗心谷那一次尸横遍野的屠杀悲剧开始,劫龙印所带来的死亡诅咒,便早已在他二人命里扎下深根。
那一刻,薛岚因抱着他的师父,满目皆为一片滚滚灼烧的光影。
身前是刀山火海,背后亦是孤立无援。
当时沈妙舟就在离他十尺开外的地方,再一次,于所有人面前,眼含愤恨地出声质问道:“薛尔矜……我的丈夫,纵与晏欺之间血海深仇,却从未有一刻,做出任何对你不起的事情……”
“而你又是为什么……凭什么?能对一个虚弱的病人,下如此毒手?”
第171章剑出
那时眼前铺天盖地的火光,所有人,都在用一种异常凶狠仇怨的眼神,注视这一对正在绝路边缘摇摇欲坠的师徒。
而闻翩鸿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神情冷漠,始终一语不发。
“为什么给莫复丘下毒?”
薛岚因笑了。他望着沈妙舟,当真用一种接近调笑的语气,扬声对她说道:“莫家夫人,你在给你丈夫端药碗的时候,就没想过为什么要给他下毒么?”
此话方出,薛岚因原以为沈妙舟多少该是一副原形毕露的刻薄表情。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她听到这里,脸上忽不知为何现出微许意外的茫然,就好像是没能听懂似的,过了半晌,这才紧抿嘴唇,将目光缓缓投向人群后方毫无动容的闻翩鸿。
“师弟……那些草药,都是你……你遣人运送上山的。”沈妙舟愕然颤道,“你曾向我亲口保证,定能寻得镇外最好的药物,来医好你师兄的病……”
她对这些,丝毫不知情。
聆台一剑派终日里琐事堆积成山,她只想竭尽全力帮莫复丘做好所有应当做的事情。
所以当她的“谷师弟”一口承诺,要下山替莫复丘
拒不为师完结+番外_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