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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经柳葆卿的点拨,谢艾把一些常读的儒学经典又拿出来一页一页细读揣摩,他原想读上一个时辰的书再去会韦琛,可当日韦琛却自己找来了。
管事进了东院后隅,推开门站在门外头说话:“征夷大将军之子韦琛韦公子来府做客,正在大厅和孙少爷们说话,韦将军点了名要见你,你还不赶快更衣去见客。”
谢艾一愣,为韦琛不请自来略感不悦,但也只能换件光鲜点的衣裳随管事去大厅。
到了前堂,远远就听见厅里源源谈笑声,入了大厅,几位年长几岁的谢府公子都陪坐着,与韦琛攀谈言笑,就连谢芾都在。
韦琛一见谢艾就下座迎过去,拉起谢艾的手:“我等不及要见你,就自己过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谢艾轻轻抽出手,躬身行礼:“将军言重了。”
韦琛笑笑,也不顾周围人的眼光,转身一抱拳:“诸位公子,我今天来就是来找禾青的,多谢招待。”
谢芾还想和韦琛多谈几句,见状也只好作罢,说自己也有事,让谢艾好好陪韦琛。其余谢家公子也都称失陪离去,可离开时个个目光都在谢艾身上打转,或揣测或惊疑。
韦琛毫无察觉,只兴致勃勃道:“这里规矩多,我能去你院子里坐坐吗?”
谢艾叹了一口气:“将军之命,学生岂敢不从。”说完,引韦琛往自己所住的院子里走。
韦琛看看谢艾:“你是在生气,还是在打趣?”
谢艾没说话,只默默带路,穿过轩池庭阁,九曲楼台。
韦琛一路眼花缭乱,惊奇问道:“这是整座太傅府?”
谢艾答道:“这里是谢家东苑。”
韦琛惊叹:“这都快赶上皇宫了!”
谢艾猛地刹住脚步,紧张地看看周围,回身严肃地看着韦琛:“请将军慎言。”
“是我说错话了,我收回,你别往心里去。”韦琛又感叹,“唉,谢府规矩真多,说话都要小心。今日我来就是想找你玩的,没想到被当成上宾带去大厅,说是待客之礼不能不周全。我坐了半个多时辰笑了半个多时辰,脸都笑酸了。”
谢艾看着韦琛煞有其事揉着脸的样子又生不起气了:“你确实是上宾,招待你也没有错。”
“要是回回都这样,我可不敢来了,”韦琛提议,“下回你去我府上吧,陛下刚赐的宅院,半个院子归我住,我们俩在里头无拘无束。”
谢艾笑笑:“再议吧。”
谢艾住的院子很小很旧,却有个风雅的名字,叫清烛轩。取自“酒处清谭烛下棋,归期初未厌迟迟”。韦琛先拜见了颜氏,当时谢芝就在颜氏身侧,韦琛一见谢芝就望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甚至还有几分若有所思。
两人转去书房时,谢艾疑惑问道:“将军刚才为何盯着小妹看?”
韦琛笑答:“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和令妹长得不像亲兄妹,令妹长得像谢都尉,而你更像令堂。”
谢艾隐约觉得韦琛没有说实话,但也没有追究,顺着说下去:“女随父,子随母,世上儿女长相大抵如此。”
到了书房两人铺上棋子,专心下棋。今日续战,两人都想一决胜负,但不知为何韦琛总是若有似无地有些分心,又或许是谢艾定了对策,局面变得很快,谢艾不仅赢回主动权,而且还稳扎稳打不疾不徐地把韦琛一点一点往退路上逼。最后韦琛看着棋盘思索片刻,决然扔下了棋子,道一句“甘拜下风”。
回想最初的局面,原是谢艾弱势,可如今却反败为胜,若不是棋局摆在面前,韦琛都有些不敢相信。
“禾青棋法精妙,可是有名师点拨过?”
“倒也没有,只是平日泡在棋局里久了,我比旁人更耐心一分。人越是沉得下心,镇守得住残局,赢面也就越大。与我而言,棋盘上的任何一颗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存有一线生机,即便不能立即翻盘,也有几分价值可以用。总之,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仍要拼死一搏。”
韦琛豁然:“原来我输的并非棋艺,而是输给了禾青的坚韧。”
谢艾垂目笑了笑,心道你棋艺也输了,画圈记谱的野路子韦将军。
韦琛看谢艾神色:“你可是在腹诽我?”
谢艾面色一僵,连忙称否,满口不敢。韦琛扑过去挠谢艾腰窝,谢艾躲避不及,连连求饶。
两人笑闹着在书房坐榻上滚作一团,韦琛有意无意地把谢艾往自己怀里带,将谢艾压得严严实实,谢艾挣得面色薄红,直到谢芝进门送来点心时才从韦琛身下逃脱。他观察韦琛神色,在谢芝离开时,韦琛望着谢芝的背影,眼里分明就失了先前笑意,甚至有几分惋惜意味。
傍晚韦琛没在谢府用饭,他在谢艾书房里逗留了一个时辰后便走了。除了一些普通的经史子集,谢艾几无藏书可言,韦琛临走时约定明日他会带些谢艾从未读过的奇门兵书给他,谢艾一想到有新书可以看就无比喜悦,韦琛见他欢喜得不得了的样子也跟着笑。
', ' ')('晚上谢艾被叫进东苑少主的庭院里听训。谢都尉谢瑞很少过问谢艾诸事,但听闻韦琛来访,与谢艾交往甚密,他必须要知情,另外几个儿子在他面前提起过谢艾待人接物方面的礼仪,听起来令他很是不满。问完谢艾与韦琛的相识前后经过与谢艾的种种应对后,谢瑞正襟危坐,闭着眼睛问话。
“待客之道,教习你们礼仪的管事可曾讲过?”
谢艾已跪了约莫一个时辰,双腿发麻,但还必须挺直了腰:“当诚、敬、纳、喜。”
“这些你都做到了?”
谢艾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总归是自己做得令谢瑞不满意,一板一眼道:“孩儿愚钝,请父亲教诲。”
“教诲?让管事去教你。再不会,你读那么多书,自己一卷一卷读,想学也能学会。我只问你,韦公子来访,你的几个兄弟无论年长年幼,都知道陪坐厅堂与之风谈,有礼有节。而你一见了韦公子就把人带去自己的居所,关起门来待了几个时辰,可是妥当?你让你的兄弟们如何是好?柳状元第一回来府上做客,你捧着两块墨进来让你们两个哥哥难堪,又是何用心?”
谢艾也不辩解:“是,孩儿知错了。”
“你既然姓谢,一言一行都关系到谢府颜面,”谢瑞睁开眼睛,别有深意地盯着谢艾,“凡事也要处处为谢家着想,结朋识友亦然。待客要诚敬纳喜,对你的哥哥们也当如是,不能有私心。”
谢艾的嘴唇动了动想反驳,终究还是咽下了:“是,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谢瑞一振袍袖,站起身:“走吧,去看看你母亲。”
谢艾惊讶地抬起头,上一次谢瑞去清烛轩已是二三年前的事了,如今父亲又要去看母亲,母亲定然会很高兴。
到了居所,颜氏一见到谢瑞就忙着沏茶侍奉,谢瑞却说不必麻烦了,说几句话就走,并极其难得的将谢芝叫进房中说话。
谢芝极少见到谢瑞,今夜见了,并不像平常女儿家那样向父亲撒娇,反而躲在颜氏身后,怯生生地偷看谢瑞。谢芝这样生分,谢瑞原还想抱抱她,便也作罢了。
他收拢衣袖,端坐如一尊玉佛,声调平直:“西南交战多年,终于大势趋和,陛下决意准夐人所请,择一公主下嫁。我大晋公主何等尊贵,却为夐人觊觎,朝臣无一不悲切,陛下为此更是痛不可言。我太傅府世受皇恩,值此时刻,当挺身而出,为君排忧解难。故……谢芝有幸,将被皇家收为义女,享郡主尊荣,赴羌州和亲,你们清烛轩上下也都跟着沾光。”
颜氏愣住了,她震惊到反应不过来,良久转头无助地看向谢艾,可谢艾也是微微张着嘴,只觉得一道雷劈中了他,浑身不得动弹。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韦琛看谢芝的眼神,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谢艾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深得皇帝宠信,除了有学识之外,还善于揣摩圣意,办事妥帖。他心知肚明,此事必是谢瑞自告奋勇献出谢芝,以立下大功,如此一来,无论在朝中还是在太傅府里,谢瑞的权势将更为雄厚。
可这一笔功劳,是出卖谢芝换来的。
谢艾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瑞。难道他的父亲就不知道,谢芝尚且不足十岁?
谢瑞则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他正视前方,仿佛目下无尘,更无妻妾子女的惊惶忧惧。
“我今夜来,就是接谢芝去实园,明日便送进宫——”
“万万不可!”谢艾急切打断,又顿觉逾矩,伏身连连磕头,“请父亲三思,芝儿她才九岁,年纪这么小,怎么与人成亲?何况对方是夐夷,吝缘教化,凶残可怖,芝儿去了那里岂不是将她推入火坑?”
谢瑞淡淡道:“这事已经定了,你不得妄议。”
谢艾抬起身,据理力争:“我大晋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该是夐夷向我们卑躬屈膝永不再犯,他们有什么资格谈条件,朝廷又为何要答应?再者,若真要从谢家选一个女儿出来不可,为何偏偏选中芝儿?她尚且年幼,如何嫁做人妇?”
谢瑞一拍扶手:“你放肆!你这是在质问尊长?为君分忧,为国尽忠,是她的福气,也是太傅府的荣耀,旁人求都求不来。你不学无术,不谙政务,倒想指点江山?怎么,你来上阵杀敌,以一当千?连年征战,百姓受苦,不兴兵戈是正途。你竟如此蠢笨,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罢了,朽木不可雕也,为父也不必和你多费口舌!”
说罢,谢瑞朗声唤来候在门外的管事,可这时谢艾站了起来,与谢瑞对峙。
“父亲,偌大的谢府上百口人,莫说叔伯们有多少个女儿,光是东苑十几房妻妾膝下成年的姐姐也有七八个,可您为什么选年纪连十岁都不满的芝儿?父亲此举不在择贤择适,而是择弱凌弱,因为我们母子人微言轻,清烛轩弱小可欺!”
谢瑞万万没想到谢艾敢出言顶撞,还如此挑明,他指着谢艾,向管事命令道:“把这个孽子给我拿下,带去佛堂,我要亲自教训他!”
谢艾梗直了脖子,掷地有声道:“父亲若要教训,就在此处教训吧!尽管用圣人之言,用慈父之心,教会孩儿
', ' ')('残害骨肉,凌弱暴寡的道理!去佛堂满座祖先面前,就不怕先祖英灵不宁!”
谢瑞双目圆睁,他等不及指挥管事,一个箭步上前扬手将谢艾打翻在地。
谢艾被一股巨力击倒,一时间眼冒金星,耳中全是轰鸣,一股热流从鼻中奔涌出来往下淌。他挣扎着要起身,又被谢瑞一脚踢中胸口,当场连呼吸都哽住了。
“平日听闻你桀骜不驯,目无尊长,还只当是你年轻气盛而已,如今为父算是明白了,你就是个不忠不孝,无可救药的孽子!你竟敢如此犯上,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谢瑞盛怒之下又一脚踹向谢艾,他再要踢打时,颜氏扑了过来,挡在谢艾身上。她涕泪横流,苦苦哀求:“您饶了他吧,您已经要带走芝儿了,若是艾儿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就不用活了!”
谢瑞见颜氏哭得凄惨,再看一旁谢芝已经吓得嚎啕大哭,遂一甩衣袖,朝管事交代了两句后便愤然离开。管事走过来一把抱起谢芝,正要走时,被谢艾抓住了裤脚。
“放开……放开我妹妹……”
管事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谢艾,鼻血已经爬满了下半张脸,顺着颈线往衣领里淌,还有半边脸是肿的,掌印清晰可见。谢府内外的公子少爷他见了无数,却从未见过像谢艾这样大失体面的。
“十六孙少爷,别叫我为难。”
颜氏也在一旁劝谢艾,劝他松开手,她也舍不得小女儿,但已经注定失去,她也无能为力,只是坚决不能再让谢艾有半点闪失。
最后是颜氏,硬是掰开了谢艾紧攥着的手指,管事抱走谢芝,谢艾跌跌撞撞还要去追,也是颜氏拦住了他。听着谢芝慢慢远去的哭声,颜氏抱紧了谢艾,箍住他的双手,也是箍住她最后一点盼头。
一夜之间,清烛轩变了气象,一花一草都挂着愁容。颜氏的眼泪一刻也没有停歇过,谢艾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凭窗枯坐,任凭颜氏如何哭诉都不开门,也滴水不沾。
午后韦琛到了谢府,他听闻谢都尉已将一女送进宫中受教,但不知是谢家的哪个女儿,便急忙奔向谢府。被管事告知谢艾重病不宜会客后,韦琛心下更着急,以探病心切为由半是硬闯进了谢府。
一到清烛轩看到颜氏抹泪,韦琛便猜到了是谢芝被选去和亲,他快步冲到谢艾卧房门口敲门:“谢艾,是我,你开开门!”
谢艾听到韦琛的声音,眼睫微微一颤,他纹丝不动,依然空空望着窗外。今日清晨谢芝走的时候他还想去送妹妹一程,但被管事与众仆役堵在清烛轩里。羌州千里迢迢,今日不得送别,他日可还有再相会的时候。
韦琛敲了许久的门也不得回应,颜氏原本还希望谢艾会看在韦琛的面上开一开门,进一口水米,但谢艾依旧房门紧闭,颜氏不知是谢艾打定主意绝食自尽。还是已有不测,顷刻间没了主意,不禁凄然泪下。韦琛想起谢艾的病容,心下也慌了,他退开两步,抬脚猛然踹开门。
谢艾万万没想到韦琛竟然破门而入,气得面色煞白,他霍然站起身,急怒攻心之下喉头一甜,他猛地捂住嘴,但手已经盛不住翻涌出来的鲜血。
“谢艾!”
韦琛扑过去扶住委倒于地的谢艾,他急忙让颜氏去请大夫,自己横抱起谢艾送去床上让他躺下,一手轻轻拍打他的脸,一遍一遍惊慌地呼唤。
谢艾微微睁开双眼,看见韦琛,眼中顿时染上恨意:“你知道和亲的事,对不对?”
韦琛抿了抿唇:“对。”
谢艾勉强撑起身体,怒视韦琛:“那日你见到我妹妹,心里就已经猜到,以我在谢家的地位之低微,我妹妹很可能被选去顶替公主,是不是?”
“……是。”
“你既然知道……”谢艾满眼失望地看着韦琛,“那你为何不告知我?”
“这是朝议,我岂能透露于你?而且就算我告诉你了,你又能做什么?这是太傅府的决定。”
谢艾一怔,低下头苦笑一声:“也是啊,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背过脸去不让韦琛看到他痛苦至极的面容,但却控制不住双肩发颤。
“禾青……”
韦琛伸手想要抚慰他一下,但迟迟落不下去手。他心里隐隐害怕,怕谢艾因为此事恨上他了。
“你回去吧。”谢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自持,“请韦将军不要来了。”
韦琛急了,一把扳过谢艾让他面对自己,谢艾没有反抗,只迅速偏开脸,固执地不肯抬头让韦琛看到自己的神情,但他面色苍白,嘴唇绷得死紧,再怎么躲也一目了然。
“我要来的,我每天都要来找你,每天都要见到你。你可以恨我,打我骂我都行,我任凭你出气,但你不能不见我!”
谢艾低声回了一句:“没有人恨你。”
韦琛大吼:“你明明就在恨我!你恨我无能——”
“无能的人是我!”谢艾字字咬牙切齿,“我要恨也只恨我自己,恨我不能上阵杀敌,将夐夷千刀万剐,赶尽杀绝!我也恨我在这
', ' ')('谢家无足轻重,眼看自己的幼妹要被丢进火坑里,却救不了她!我恨的人是我自己,你听明白了吗!”
韦琛看着谢艾,他无法反驳,也无从安慰,只能讷讷而执拗道:“我不许你恨自己……”
谢艾抬手挣脱开,笑望着韦琛面带讥讽:“韦将军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他深深呼吸,缓了又缓,想到方才失态,也无力懊恼了,只疲倦道:“将军请回吧。”
韦琛失落地看着谢艾,他稍加思索,起身退出了卧房,直奔谢都尉所居的东苑实园求见。
谢都尉见到韦琛颇为高兴,元帅独子是军权新贵,这样一个势力,谢家必然要纳入麾下,可韦琛只对谢艾感兴趣,此来也是想请谢都尉准许他带谢艾去元帅府养病。谢瑞无奈,只得答应,他虽然不甚喜爱谢艾这个儿子,可谢艾到底也是谢家子弟,先让谢艾搭上元帅府也未尝不可。
清烛轩谢艾的卧房中,大夫刚刚看诊完。谢艾胸口受到重击,伤了内里,需要调养三月有余,且谢艾心头郁结乃是心病,当需心药医治,否则难以痊愈,甚至会绵延病势。
颜氏前脚送走大夫,后脚韦琛便和谢家管事一同来了。管事代谢瑞传话给谢艾,要他恭谨得体,好好感念韦家少主的垂怜照拂之恩,另为他打点行李,备下马车送他去元帅府。
管事退下后,谢艾又惊又怒:“韦将军好大的本事,竟然直接同我父亲商议?你把我转到元帅府去做什么,我连在自己院子里都待不下了么!”
韦琛急忙安抚:“别生气,你听我解释。小妹的事瞒你在先是我不好,但你可还想再见小妹一面?”
谢艾一愣,不敢置信:“……当真?”
韦琛点头笑道:“和亲之事我无力为你周旋,但若是在小妹送去羌州之前,让你们兄妹再见上一面,我还是能帮上忙的,也算聊作弥补。你安心去我府上养病,我找机会带你去见小妹,可好?”
谢艾低头咬着嘴唇思忖,然后掀开薄被下床向韦琛深深行了一礼:“我知道木已成舟,且此事关乎国政,无力回天。可若是韦将军能让我再见她一面……此恩谢艾铭记。”
当晚,谢艾便出了谢家,颜氏倚门目送,谢艾心里怨颜氏不为谢芝争,临走时没有和颜氏告别一句,只回头望了一眼,别过头来心头蓦然一酸。谢艾进了帅府,住到东苑金缕台中,此院落紧靠东苑主居,还有一条小径直达,看格局应是他日少夫人的居所,故而谢艾入住,帅府上下侧目纷纷。
谢艾平时是个谨慎的人,可如今一心扑在妹妹身上,全然没有留意,他刚安顿下来,就追问韦琛何时能见谢芝。
韦琛柔声道:“我会尽快安排,你放下心来,静养身体最重要。”
谢艾只好按捺住满心急切,点头应允,忽而又想起一事,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同韦琛说了,他想要给谢芝买个桃花簪子,但手头正局促,因此想向韦琛借半两银子。
闻言韦琛笑了,他扶着谢艾的肩膀将谢艾按躺在榻上:“此事便交于我吧,你不要挂心,只在院子里养病便可,簪子我会去替你去买,至于钱,你我二人之间不需要谈这些小事。”
谢艾微微蹙了蹙眉,口中谢过。韦琛细细看他低头含忧的眉目,心头一阵柔情涌过。他伸手去抹开谢艾额际微乱的发丝,谢艾转过脸来望着他,韦琛看着谢艾的双眸一时恍神,手掌有那么一瞬想要捧起谢艾的脸庞送到自己唇边亲吻的冲动。韦琛自己心神一紧,蓦然松开手,再叮嘱几句早些安歇的话便退出了房间。
初见谢艾只是觉得这少年俊秀清雅,可见得多了,看得近了,就发觉谢艾其实容貌甚美,比那些童倌侍子还多了几分书卷味,让人念念不忘。他又有几分沮丧,此刻若是在军营便好了,下腹有火,随手抓个军妓过来就能纾解了,好过现在这样念想着一个人,却生怕冒犯了。
第二天韦琛去街市上买桃花簪子,另去了一趟绸缎庄,挑了几匹布和上好的皮毛让裁缝赶制,五日后绸缎庄送了两套华服入帅府金缕台。
韦琛兴致勃勃地让谢艾试装,谢艾不好意思推辞韦琛,只能入后室更衣,刚穿完正准备出去时,韦琛却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座雀纹白玉发冠。他让谢艾坐在镜前,自己亲手为他重新束发,解开了谢艾的发带。
万千青丝散落下来,韦琛望着镜中披发如女儿家柔美的谢艾,一时语塞,手上力道都不由轻了起来,深怕弄疼镜中的美少年。
谢艾摩挲绣着金丝的衣料,抿了抿唇:“韦将军,我不想穿这些。”
韦琛回过神来:“你一口一个韦将军的,可真伤我心。”
“……琨瑶,我不想穿这些衣服。”谢艾转过身去看着韦琛,“我尚在病中,无心打理自己,那些旧衣服我也穿惯了,而且这衣服……应当价值不菲,我住在府上已经很是叨扰,再让你为我破费,我于心不安。”
韦琛手上为谢艾轻轻束发,手指时不时擦过谢艾的耳朵和颈子,口中答道:“过些天我父帅验完兵又要回豊都,你身为谢府公子,怎么能穿得破破旧旧的去拜
', ' ')('会我父帅?再者,转眼就要入冬了,给你添置两件衣服也是应该的,你就收下吧。”
谢艾被韦琛碰得有些痒,低下头去:“是,谢过韦将军……”他感觉到韦琛的手在他发上一顿,即刻改口,“谢过琨瑶好意。”
韦琛把发冠戴在谢艾发髻上:“我是家中独子,没有半个兄弟姊妹,既与你投缘,就拿你当亲弟弟看待,还望你能承我这份情谊。”
“……是。”
“是什么是,快叫我一声琨瑶哥哥。”
谢艾一愣,低不可闻唤了一句:“琨瑶……哥哥。”
韦琛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的手指缕起鬓间碎发,发现谢艾耳垂上有个耳洞,而且还是一对。
“禾青,你竟然打了耳洞!”
谢艾连忙掩住耳朵,脸倏地就红到了脖子根:“这是小时候我娘给我打的,说是这样好养活。”
难得看谢艾窘迫,韦驰逗他:“早知道你有耳洞,我该给你打一副耳坠才是。”
“你——”
韦琛大笑,见谢艾气结,赶紧告罪。束发完后,韦琛上下打量谢艾,满意道:“果然人要衣装。”
两套华服均主青色,一件荷茎绿,一件孔雀青,都是清冷的色,可金银流纹绣入富贵气,领口和广袖都围有狐毛,穿在谢艾身上矜贵十分。
谢艾却没低头多看自己一眼,只应和淡淡一笑:“谢过琨瑶,待我拜见令尊时自会换上。”
韦琛看谢艾意兴阑珊,只能同他说说谢芝的事。
“今日陛下下旨,封小妹为庄宜郡主,十日后出嫁羌州。”
谢艾轻声念叨:“郡主……从前芝儿在家中过得连一些丫鬟都不如,现在蒙此大难,却成了郡主,身份贵重……家父乐于为皇家分忧,陛下也待谢家不薄,还真是好。”
“你别这么说,小妹受封郡主,这怎样也算一件好事吧。”
“于谢家而言当然是好事,可是对芝儿而言呢?上头封什么衔位,她一个十岁都不到的女孩,还是要被送去龙潭虎穴。”
韦琛开解道:“你不妨换个思路想想。小妹终归是要出嫁的,若是留在谢家,将来清烛轩能为她备多少嫁妆,又能说个多好的亲事?现在她嫁出去了,是以郡主之尊,身边的宫人林林总总加起来近一百人,这些规制可不是普通人家能比的。而且,小妹是去做夐主后妃的,夐国虽不能同我大晋比,可保小妹锦衣玉食总归绰绰有余。这样想来,你该为小妹高兴才是啊。”
谢艾怔怔听着,垂下眼眸,嗫嚅一句“是么”,算是回应。
韦琛说得头头是道,他也不好与之争执。于他而言,什么郡主规制,后妃余生,他都不稀罕。再风光,他妹妹依旧年幼,再富贵,还是山水遥遥。
他缓了一口气:“我何时能再见芝儿一面?”
韦琛答道:“便在小妹出嫁那日了。”
十日后,谢艾身着韦府侍从装束,随韦琛入宫送行。
郡主仪仗远胜于一般的官宦家小姐,霓旌招展,绛节如火,从仆从到军士近千人,排场气势如虹。谢芝身着凤冠霞帔,被众宫人前呼后拥着出了大殿,向皇帝行礼拜别。
谢艾同韦琛站在一众亲贵群中,他远远看着谢芝矮小的身躯跌跌撞撞行走在一群宫女太监中,就忍不住冲上前去,被韦琛一把抓住了手腕。
“禾青,不可轻举妄动,你出来前答应过我的。”
谢艾回头看了看韦琛,退回到韦琛身后。
带军护送谢芝出嫁的是韦翮龄手下一名大将,与韦琛叔侄相称,韦琛送他出城,无人有疑议。待送亲队伍出了豊都百里后,大军就地歇息,韦琛屏退众人,带着谢艾到郡主马车前。
“征夷元帅之子韦琛,见过庄宜郡主。”
与谢芝同坐在车里的教养嬷嬷早已收了韦家好处,嘱咐了一两句后便退下,站在不远处把风。韦琛向谢艾点头示意,谢艾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一掀轿帘入了马车。
印象中的谢芝总是扬着一张天真稚气的脸冲他笑,可现在谢芝小小年纪却被打扮得珠光宝气,满头插满了金钗,明明还是个女娃,却化着红彤彤的妆。
“芝儿……”谢艾悲从中来,声音都在发颤。
谢芝瞪大了双眼:“哥哥……真的是你?”
她起初不敢置信,泪水却瞬间充满了眼眶,她抹去眼泪,睁大双眼看着谢艾,然后大哭起来。谢艾倾身抱住谢芝,只觉得心如刀绞,他说不出其他话来,只能一遍一遍地道歉,自责无能。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如果他带走谢芝,一来无处可去,二来他们背后的谢家,以及帮衬他的韦琛,都会受到责难,谢艾纵然心中有无比冲动想带谢芝拼个鱼死网破,如今也只能死咬着嘴唇忍耐。
“芝儿……”
谢艾从怀里取出一支玉做的桃花簪,青玉为桃枝,红玉做花瓣,这是韦琛着工匠打造的。谢艾知道其价格昂贵,却也收下了,这是临别赠礼,他希望能给谢芝最好的。
“哥哥许诺给你的桃花簪子
', ' ')('……”谢艾将簪子递给谢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望你……平安顺遂。”
谢芝听不懂谢艾在说什么,只抱着谢艾哭闹,要谢艾带她回家,她要娘亲,要哥哥,要回谢家。
马车外韦琛催促,谢艾掰开谢芝捏成拳的手,将桃花簪子塞给她,替她擦去满脸泪水。
“芝儿别哭,听哥哥的话,到了羌州,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一定要好好的……”
大军休憩完毕,要继续赶路,马车外嬷嬷已经回来了。谢艾紧紧握住谢芝的手,只想多握住一刻是一刻,但终究耐不住外头的催促,渐渐松开了手。
“哥哥……哥哥!你不要走!不要丢下芝儿!”
起先是恐慌,到后面谢芝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喊。谢艾忍着满心痛楚拉开谢芝的手,再看谢芝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他步伐不稳,几乎是整个人跌下马车。韦琛眼明手快,一把接住了谢艾。
“禾青……”
谢艾双眼通红,浑身无法自制地发抖,他一手抓紧韦琛的手臂,指节泛白,抬头看向韦琛,满眼无助。
嬷嬷入了马车,队伍重整后继续前行,谢艾看着马车缓缓驶去,谢芝的哭声也渐渐走远,他推开韦琛想去追赶,被韦琛拦腰抱住。
“禾青,我们总要让小妹走的……”
谢艾没说话,只痴痴看着送亲的队伍裹着烟尘渐行渐远,谢芝所在的那辆马车在视线中越来越淡,越来越小,直到淹没在人群与风沙中,再也看不见。
“琨瑶,我好恨……”
韦琛低头去看谢艾,两行泪从谢艾眼中滴落,在他苍白的面容上流淌。韦琛一怔,然后将谢艾拥入怀中,手摩挲着谢艾的头发安抚,赌咒道:“禾青,你别哭,我韦琛发誓,将来必定扫平夐夷,让小妹回来。你别哭,你还有我,我什么都会为你做,什么都能为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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