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不用刻意阖起来,没人敢说你什么。”楼归心理压着一块凝结的气,有些难受,“我会好好教你的。至于你的眼睛,明儿给你请个大夫看看,你怎的也不晓得早些说?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真是蠢死了。”
苍敔流听着他口气不好的念念叨叨,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游园戏班的每一场戏都很是火爆,楼归公子被鱼贯入内的所有人追捧苍敔流看着这少年带着清冷微笑的面具与所有垂涎沾染他胴体的老爷公子们你来我往。
苍敔流将冷水放在高脚木凳上。
楼归面露疲惫,一头青丝垂下。靠在雕工精致的四方扶手椅上,后面搭着件刚脱下的艳色戏袍,一手支在额角,一手执着一杆细长的檀紫色烟枪,丹红的唇将青玉烟嘴含住,轻吸了一口。
相裳大人已经逼得愈发紧了,他退无可退,心中烦闷又恼怒,最终都化作苦涩的无可奈何。
口中吐出一口烟,楼归掀眼,看着习御小小瘦瘦的正站在自己面前,压下那疲惫感,问他。
“怎的了?一副死了爹娘的丧气样。”
“是公子你怎么了。”他微微歪侧头,一双异眸静静的看着这满身疲倦的少年。
“呵。不过是群想占了这具肉身的人罢了,最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他冷清的说,似乎很是轻巧不在意的样子,摇摇头,“能拖住一年,已然是极限了。”
苍敔流沉静的看着他,忽然说。
“公子想过离开么。”
没等楼归回过神,他接着淡淡的说:“若是给公子一个离开的机会,公子会离开么。”
楼归忽然笑起来,他捂住眼,声音宛如从远处潺潺流过的清水般透彻。
“你这副样子却有些不似寻常的小孩子了。真是……”
轻敲了一下苍敔流的脑门。
“若是有这样一个机遇,我有何必在这等地方。”
说道最后,笑声却已经再也没有了。
苍敔流走到木挂处将那柄他最为钟爱的五弦琵琶拿起,再次走到楼归的面前。
“公子卸妆罢,弄完了我带你走。”
他的神情太过平静,但却绝不会让人错认为他在说大话开玩笑。沉静安稳的立在一旁,抱着那柄贴了薄金玳瑁与雕花玉片的琵琶,七岁的孩子定定的看着楼归。
楼归愣愣的看着这个孩子,他自小在戏班长大,被打骂也好,被欺辱也罢,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同样也从未想过自己可以离开这里。此时此刻,这个孩子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自己,和他说。
——我带你走。
此时他却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了,即便看上去如此可笑,但是内心中所燃起的希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想要离开】这样的想法再也不能装作看不见了。
他沉默着,往常一样将妆容卸下,换了身灰蓝色的三重衣,花纹精致。他淡然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内,将钱银收在阔袖中。
苍敔流低着头,乖乖的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刚走到点着红灯笼的大门口,班主正从外面长街走过来,手里提着这条街有名的酱肉。
“楼归呐,相大人走了?你这是去做什么?”
楼归面容冷清的很,微微蹙着眉头,淡淡的说:“相大人刚走没多久。我想自己独自过去……”
他似乎有些难堪,语气有些不好,显然不怎么想要搭理班主。
班主自然知道这楼归是何等清高之人,他一听,想着估摸着是相大人的马车过于招摇。眯着眼立刻笑着点头。
“这就对了嘛。”他小眼睛看着抱着琵琶的苍敔流,了然的点头,慨然而笑,“你终于长大了,明白戏班的难处。去吧。”
看着班主哼着曲儿,心情很好的背着手走进戏院。楼归神色自然的转身走上了长街,身后跟着个身材已经开始抽高的孩子,迎着光走出了束缚了他十六年的地方。
第45章42:伶人师徒【2】
两人连夜租赁了辆马车连夜离开了春城一路向南,在一个叫做长风镇的地方下了马车。
苍敔流安静的看着楼归带有迷茫的脸,走出了春城的游园戏班,打开了一直将他困锁的牢笼,这只鸟儿却仿佛迷失了道路。背着包裹了青布的五弦琵琶,立在长风中,带了些不知所措。
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啊。
苍敔流歪着头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楼归的袖中有两百三十六两,已经足够在任何地方买下一方宅院,但是他不想停留。他想要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想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几种颜色,是不是真的像书卷话本中写的那般精彩纷呈。
楼归身材是少年人的高挑,他伸手扶了扶头上平沿斗笠,看着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道,回头轻声说。
“走吧。”
只是刚走没几步,前面忽然响起马蹄声,熙攘的人群立刻四散分开。
只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面色略带慌张惊惧:“驾!驾!!”
后面正追着一人,那人同样骑着马,腰间两侧都挂着一柄大刀,只见他抽出左侧的刀,双目锐利的紧盯着前面逃窜的汉子,手里一抡,大刀立刻脱手飞出,众人还未看出什么来,前面的人便从马上摔了下来,弹动了两下便没了响声,一柄大刀赫然插在背后心,将人捅了个对穿,血流了满地。
死人摔在脚边,将楼归吓得不轻。苍敔流拽了他一把,不然这死人方才就要蒙头将人砸中了。
燕北羽跳下马走上前来,弯腰一把将大刀呲啦一声拔出,上面血淋淋的直让楼归脸色不好。
“抱歉抱歉。”他爽朗一下,看着脸色发白的少年人,将大刀回鞘,“吓着你了吧,这人我追了一个月,可算将人头给收了。”
看见好看的人总是心情愉悦的,燕北羽少见的和人攀谈起来。
浓稠的血往外蔓延,楼归往后退了一步正好避过:“他可是什么罪大恶极之辈?”
燕北羽笑了一声:“罪不罪大恶极我可不知,我只晓得皇榜悬赏一百两定然是有些名头的。”他弯腰将已经断气的死人提起来横甩在马背上,翻身上马,低头又露出爽朗的笑声,“小兄弟,后会有期了。”
楼归待人走后才回过神,他低头看向从头至尾连神色也未变分毫的小孩,顿觉自己果真见识少。
轻叹:“这江湖……”
而果真就如燕北羽所说的‘又会有期’,再见的时候,楼归正坐在街道的一块青石上,苍敔流手中正拿着一大张灰青色的布,而楼归怀中横抱着五弦琵琶,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的拨弄着弦,挑着铮铮之音。
苍敔流盘腿坐在不远处的地上,将楼归取下的平沿斗笠丢在了身前,翻着。
琴音合着少年悠悠清淡之音,混在长街碌碌众生之间。
“细雨妆凝。青烟梦杳。正春寒江树。愁浓湖草。听流莺百啭。萦人烦恼。试看腰肢一捻。更为春来渐小……”
苍敔流闭着眼,听楼归清清淡淡的唱。楼归成为台柱子可并非靠着皮相。他的声音仿佛春花绽放一般美丽,虽是少年却并不是柔婉如女子,反而因没了桎梏而洒脱自在起来。这样的歌声,听着也令这里多了份怡然。
显然这样想的并非苍敔流一人,他掀开浅茶色的左眼,便看见来往间有人往斗笠中丢铜钱,甚至在不远处也有人驻足停留。
而燕北羽便是其中一人。只不过今日他身边却是有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苍敔流只看了这少年一眼,眯起眼眸来。卓知州?
即便这张小脸还未张开,但是苍敔流依旧认出了这个将习御玩弄着推向地狱与死亡的脸。
他又转而去看正抱着双臂认真听曲儿的燕北羽。这人与卓知州什么关系,怎么会在一起。
楼归唱完最后一句,指尖拨动收音,将五弦琵琶交给了一旁的苍敔流。
他沉默的接过来,用怀里的那块青灰布料仔细缠住,收了身前的斗笠,对里面躺着的一锭白胖胖的银子一齐无视,推到了楼归的面前。
楼归收了铜钱与银两,在拿起那锭银子的时候抬头看向一脸明朗的燕北羽。
“这位大侠,又见面了。”
燕北羽笑着摆手:“我名为燕北羽,看你顺眼的很,喝一杯?”
他话语干净利落,满是江湖气。
苍敔流将琵琶背在身后,静静的,站在楼归的身后。只是燕北羽身旁的十岁少年却满是好奇的打量着苍敔流。在看到他好奇的人物木然着脸看向自己的时候,立刻扬起了一抹温和的笑。他此时很好奇,这小弟弟的两眼眸色怎的不一样。
直到楼归应了燕北羽的邀约,卓知州才走到他身旁,带着善意的看了他片刻后才开口。
“我叫卓知州,你呢。”
“习御。”苍敔流这样回答,两眼只看着前面的楼归。
“你们看着不像是镇上的人,你们从哪里来,又要往哪处去?”卓知州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冷淡似的,刨着根底的问。
苍敔流依旧看着前面的楼归,没说话。
卓知州见人不理会自己,也不恼,他只觉着这小弟弟长得实在好看的紧,就是想与他说说话。这两人还要卖艺为生,也不知能不能把这小家伙买过来。
苍敔流还不知这人十岁年纪就有如此想法,他正想着要不要将袭明从纳魂珠里弄出来。
他将视线转向正爽朗笑着的燕北羽,看了看他矫健的身躯,又将视线转向正盯着自己不放的卓知州,看了看他还是孩子的模样。又转回燕北羽身上。
这个就不错。
“傻愣愣的想什么呢。”楼归推了下这孩子,将他背后的琵琶取下来放在一旁,“过来坐下。”
走过去坐下。
燕北羽很是豪爽的拍坛倒酒,与楼归攀谈起来。
原来燕北羽是南城雁门后生,此次是为护送卓家独子卓知州远离南城。而至于为何,燕北羽倒是没有说,恐怕也是些难以开口之事。
楼归同样也仅是淡笑一下,没有追问。
卓知州不止一次偷觑苍敔流,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的凑近燕北羽,不知说了什么,燕北羽打量了对面的孩子。
“这孩子可是楼归的弟弟?”
“他是我徒弟。”楼归笑容清淡,可以看见他眼底对于这个徒弟的喜爱。
原本以为是个侍童,是人家的徒弟那边没有办法了。燕北羽笑着称赞了几句好少年好儿郎,只当看不见身边卓家小少爷的失落。
苍敔流眼无波动的看着这两人,燕北羽的年龄、体魄、身份对于袭明来说都极为合适。
那么,就是他了。
夜里客栈,苍敔流从床榻内侧掀开薄被,手脚虽短但胜在利落。下了榻。
“习御,这么晚了还不睡。要去哪儿。”外侧躺着的楼归睁开眼,看着自家小徒弟爬下床,已经亥时了。
“我去井屏解手。”苍敔流平静的转身看向侧身睁着眼的楼归,“师父怎么还未睡?”
楼归翻身平躺,清冷的面容在夜间模糊而遥远。
“没甚。既然内急,那还不快去。”
“哦。”
楼归仿佛想了许多,又似是什么也没想,他缓缓从床榻上坐起身,环视着这陌生的地方。
没有雕龙画栋吹拉弹唱,没有满堂喝彩难堪纠缠。抛却了所有。他起身坐在椅子上,将琵琶琴拿在手中。
“这样就很好,不要回头。”楼归柔和了冷清眼眸,久久的注视着这柄琵琶琴,叹道,“仿佛梦幻一般。”
苍敔流将燕北羽的灵魂吸出,安放了袭明的,燕北羽睁开眼,在看向苍敔流的时候立刻认出了自己的主人。
“主人。”他单膝跪下表示臣服,双眼炙热的看着主人。
苍敔流与他简单的交代了几句,最后只说道。
“还做不做燕北羽也随你。给你十年,我要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你应该懂我说的是什么。”
“是,请您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苍敔流点头,转身:“十年,若是达到我的要求,我自会来找你。”
袭明满目坚定,燕北羽那总是爽朗笑容的面容被这样肃然而坚定的表情替代,看上去倒是更可靠起来。
苍敔流推开房门,见到楼归失神的凝视着五弦琵琶。
“师父,怎么起来了?”
楼归将琵琶包好,并没有回答,反而随口问了句。
“怎么去了这么久。快过来睡。”
“嗯。”他躺在了内侧,楼归也掀开被子,两人钻进了一个被窝。
楼归打定了要看遍天下风景的心思,但也没有对他这小徒弟的功课松懈,每日练功吊嗓子还是照样来,两人一路往东南方去,遇见驿站村落便落个脚补给一下干粮茶水,遇见小镇便住上半个月歇一歇脚,若是到了繁华一些的城郡,同样会停下半个多月。
走了一路,楼归唱了一路,兜里的银两没有少倒是还多了起来。遇见了不少的人也遇见了不少的事情。
有时候就是在路边喝个茶水也能看上一场江湖仇杀,亦或是新起的后秀拔刀相助想要成就侠义之名。
转眼便过去了五年,少年的楼归已经成为了优秀的男子,而他身后的孩子却也成了夺目的少年。
这日,苍敔流正将腿压在树上练功,才两个月的衣服又短了一大截,楼归冷清清的看了一眼,大清早街道上已经摆了早市,人进人出人来人往的各忙各的。
“哟,今日小子又在练功啊。”小二抱着一桶水笑着从苍敔流身边走过。
他们在此处已经住了五日,这客栈小二已经熟识,时不时上来先聊两句。
苍敔流练完功,楼归才过来,给他打了盆水令他洗把脸。
“去用早食了。”
刚走到那个卖豆脑的摊子,不料又见着那个嘴巴里镶着一颗金牙的金利居老板。
“楼公子也来吃豆脑啊。”金老板龇开一嘴牙笑眯眯的说,两只精光闪烁的眼睛不停的在楼归与苍敔流身上扫“金老板。”楼归点头。
苍敔流吃着炸的金黄的寒具(油条),只当没看见这人。
“楼公子在这故城有没有定居此处的打算?”金老板眯着眼笑问,指挥着摊位上的老头又点了一笼肉包子和一叠牛肉。
这金老板是长春戏楼的老板,在一次偶然,起了将人领到自己楼里的心思。况且不论是大的还是小的,那样貌实在是没话说,更何况唱腔又美,若是能收了这两人,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因此才上来询问,被拒绝还不放弃,今日又来堵人。
“我也流浪惯了,在一个地方呆不住,来到这故城并未准备停留多长时日。这个月月末便会离开。多谢金老板怜惜我师徒二人的心意,实在是对不住。”楼归冷清清的回答,礼仪也很周到。
金老板很是遗憾但又不愿意放弃这两人,小心思刚转起来,后背心忽然一冷,心口传来一阵剧痛。
苍敔流迅速将楼归从条凳上拉起来往后拽,他从方才看到那狰狞着脸冲过来的小子时便没有要阻止的意思,此时看着这小子竟然硬生生从背后一刀刺穿了金老板的心口,这杀人的力道可不小,杀人的决心更是不小。
这小子涕泗糊了满脸,狼狈中又分外疯狂狰狞,咬着牙在金老板身后阴测测的说。
“你这黑心肠的老贼,将我生哥推入火坑害死,我就让你下去陪他!你罪有应得!”
他握着刀又搅了搅,将金老板的心脉戳碎,利落的拔刀,转身便跑。
这大清早的都各忙各的,一时还真没人注意到这地方有人被捅了一刀。
那小子跑得极快,看到人已经快要没了影,苍敔流才喊道。
“来人啊,救命了!金老板被人拿刀捅了,快来人救命呐!”
虞景内心畅快又恐惧,他胸口怦怦直跳,知道这地方恐怕是待不了了,为生哥报了仇,他立刻往城门跑去。此时事情还未大发,即便捅到了衙门那儿,他跑得快,以后隐姓埋名,又有谁能认出他?江湖恁的大,生生死死多的去了,何处不能安生立命?
他这样想着,但是又不禁想起那个早上一直定定的看着他的少年,那少年眼睛颜色十分怪异,但是从头到尾,明明看着他拿着刀有行凶的打算却一直密而不语,静静的看着他将刀子捅进金老板的身体里。
那眼神,现在想起来足足让虞景直冒汗,十分心虚。
第46章43:伶人师徒【3】
“有条窄河,就在这儿歇会儿吧。”楼归走过去,坐在河边还算厚密的草地上,笑着指使苍敔流,“习御,去抓鱼。”
苍敔流看了他一眼,将脚下平扁的木屐踢在一边,他身后背着的是楼归特意买给他的琵琶,琴身被漆成了乌紫色,琴头镶描着鹤顶红,五个麻花式弦轴为匀称的玉白色,半月装饰雅致,覆手云纹毛竹,桐木面板正面绘了优雅的圆百枝鹤纹。
不论是琴身的流线形体亦或是做工木料,的确是一把精挑细选的琴。
他将琴取下抱在怀中,盘着腿坐在河边。对楼归清淡的注视不予理会。
音攻这东西在经历了一年的摸索,他早已可以自由控制攻击范围。这对精神掌控的细致锻炼很有好处。
他拨了一下音弦,河里的水立刻翻腾起来,没几下便有五六条鱼泛着鱼肚子浮了上来,飘在水面上。
苍敔流卷起短了一大截的裤腿,走过去将鱼捞起来。
“我去拾捡些柴火叶子。”
楼归带着不可见的笑意点头。这小子倒是愈发能干了。
然而除了柴火树枝,他还拖回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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