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漏夜摸出来的青年男女,隔着河岸放水灯,好像这一点心火能随着悠悠水波永不止息地飘荡到对方最甜美的梦里。有心的还要在灯里写名字,等这一盏水灯烧尽,两人的名字齐齐化作灰烬。
萧景琰伏在榻上,下巴搁在手背上,望着向下游飘去的几点幽微的光,忍不住笑了。月色在秦淮河里,秦淮河的柔波却在他的眼中。
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说的话。
我说的什么话?
你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蔺晨没说话,也伏了下来。萧景琰的很瘦,脊梁起伏如江南绵延的丘陵。
他的胸膛就贴着他的脊梁,仿佛只要靠得足够近,近得只有一层黏腻的汗,就能听懂他的江山万里。
手从他的腰侧顺着往上,缠弄着萧景琰散下来的头发。
无论如何,他都喜欢这人散发。冠冕就这样被弃若敝屣地丢在床角,和夜壶也没有区别——至多是金夜壶。
你又笑什么?
我在笑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士之耽兮,亦不可说也。
什么——哎呦,你别玩我头发了,等下打结了。
哈哈,打个死结?
别闹。
叫他别闹,真的永远想得比月亮还好,我的……
忽然听见隔壁的喧闹声,两人对视一眼,俱安静下来,静静地听着。
只听了一会儿蔺晨便觉得无趣,无非是京中士族高门闲散子弟品评人物,谈论义理。如果萧景琰不在,他便是座上宾,与他们谈道法自然,游心太玄。眼下却是春宵一刻,真是败兴。
萧景琰没说话,只是听他们说着。隐隐约约地,听不太清,他也不精于此道,有些听不太明。回头看蔺晨,蔺晨揽过他,也不解释,就是无奈地摇摇头。
“若是言兄在……今日四聪齐聚,那才是京内盛举。”
“敬侯新故,想是难过……莫要去吵他了……”
“不过说起来,敬侯一生鞠躬尽瘁,最后竟落得这般薄葬,圣上打压士族之心,实在令人心寒……”
“不是说是敬侯遗命?”
“这也就是言兄的无奈了。”
“圣上同先帝这方面,倒是一无二致的刻薄,先帝那话怎么说的,未有不掘之墓……“
“死生大事,不可胡言。先帝功过且不论,至少他自己,确乎也是薄葬得过分了——妻妾功臣无一陪陵,简直是……”
蔺晨与这些人相熟,知道他们用了酒和药,说话自来没什么拘束。捂了萧景琰的耳朵,把他的脑袋转过来,在他的黑眼睛里看到自己。
“只看着我,只听着我。”蔺晨笑道,“士子文人,他们无论如何都是要说的,且由得他们说去。对的呢,从善如流,错的呢,明月照大江。你看哪个明君不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
萧景琰摇摇头,直起身子:“我只是在想敬侯。你说他为什么执意如此,难道还记恨赤焰旧案?我听老人说过,山南山北,永不相见。还有父皇,他为何也留下遗命要……”
“先帝何人,我可看不透。至于言侯,那更是深不可测。别费心思了,真当他们是在河面放水灯的普通人?咱们今夜哪,便是要做普通人,什么帝王将相,都不烦神。”
他说得轻巧,萧景琰心思也轻快起来,靠在枕头上,忽然想起先帝是放过水灯的。
他让人在御花园的池子里放了许多盏,说是一时兴起地祈福来着。那时候是也是正月里,他有幸在宫中陪母妃。隔着满池吊死鬼一般的枯荷梗,望见那边亭子里的父亲。连高湛都不在身边,仿佛只是一只枯死在岸上的水鬼。
彼时赤焰案刚过,他虽因为林家辩解获罪,到底还是有道恩旨,叫他过了年再去西北。
母妃与宸妃娘娘情同姐妹,蒙林家大恩,迁怒于父亲,便拉着他离开。
不能说没恨过他,只是萧景琰至今也无法望见他隔着一池水灯看见的父亲。
只是一个痛失亲子、挚友、爱人的普通人。
回去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清晨。
院中已多了一只鸿雁,想来是北归途中在此歇脚。它和蔺晨那只大白鹅交颈而眠,把那只大白鹅的戾气消下去一大半,倒也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