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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鹤急急忙忙回到寝殿,却闻见一股子檀木香从自己的寝殿飘出,心中暗暗打鼓,自觉该是那个人找上门来。
果不其然,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于殿内茶席之上,见仓鹤进来,便向他微微颔首:“仓鹤上仙。”
仓鹤头皮一瞬有些发紧,顿了顿才拂袖持礼,大步流星至于他面前方才恭敬作了一揖,道:“天君。”
天君放下茶盏,笑得和蔼:“本来我也只是管理宫廷内务,掌天规戒律,上仙似的神仙,我是管不了的,但此事关系着灵仙,我还是忍不住来提醒上仙一句。”
仓鹤默不作声簇起眉头,端茶的手顿在空中。
天君瞥见他手上动作,停顿一下,主动端起茶盏,置于他的面前,为他添茶。
“上仙是有分寸的人,就算是为了那小灵仙的修行,也该让他安安静静去修行。凡胎修仙不易,以七情六欲换长生不死,他此生都不会再有姻缘,上仙心里还是该再思虑思虑。”
仓鹤只觉得胸口憋闷,没来由有些委屈,再抬头望着天君之时,眼中有些莫名的光亮。他知道,他心里一直知道,他不是一般的神仙,他是天地所生的命定真仙,他有他的宿命,可到底什么才是他的命,他一点也不想管理那烦人的命格,也不想看着他的好友辛苦历劫却只能袖手旁观,更不想为了什么世间平衡飞升什么上神,他不稀罕那些。
“……为什么一定得是我呢?”
天君不忍,望着他的眼中有明显的怜爱:“许多年前,有个人跟你问了同样的问题。”
“谁?”他看向天君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一切似的点了点头,“淼真?这么多年,他到底为什么要继续历劫,他分明已经是上神之躯。”
“仓鹤,天地生出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宿命,而淼真的宿命,便是飞升真神,弥补九重天上真神之缺。”
仓鹤紧紧盯着他,眼眶发红,他问:“可天地也不曾问过我们是否愿意啊?”
天君欲言又止,最终只起身叹了口气,默然辞去。
仓鹤闭上眼,一直隐忍着的泪从眼角一路滑到下颚,滴落到脖子里,她忽然想,所以爱而不得便是这样滋味,这样的滋味,东海那二皇子捱了六万年。
六万年……
他忽而笑得有两分讽刺,想来都是报应,一报还一报。
罢了,天君没有说错,就算是为了他,也该远离他的。他们之间,是注定的有缘无份,一味强求只会害了他。
阿水匆匆忙忙跑进殿来,边跑边嚷嚷:“上仙,我刚看见天君出去了,他来做什——”
她忽然住了口,盯着仓鹤脸上的泪痕发愣:“上仙……”
仓鹤转过头,望向阿水,扯了扯嘴角,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最近替我去多陪陪静远,我要……出趟远门。”
阿水点头,再抬头只见仓鹤起身消失在一阵轻烟之中。跟了仓鹤这么些年,阿水很清楚仓鹤这是去了青峰。
他一有烦心事,总要去那里住上一年半载。
静远知道仓鹤离去,略微愣了一愣,垂目淡笑:“造化弄人。”
他沉默一瞬,复而又抬头望向阿水,问他:“阿水,你知道我们这些凡胎肉体所修出来的神仙,如果动了心,便会如何么。”
阿水不解地摇了摇头。
静远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声音亦是浅浅的:“不必天条来罚,先受钻心刺骨的痛便要活活痛死,念头过深了,便羽化而去,永世不得成仙。”
“这未免….也太不人道。”
静远闻言,苦笑叹道:“本就不是人了,既享了凡人不能享的仙法寿辰,必定也要受比凡人更凄厉的刑罚折磨,天地向来公允,我们向他发誓灭七情六欲换取长生不老,若是毁约……可不就是我们的不对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风,裹挟着院中的梨花,落在静远的茶盏之中静静飘着,他并不拂开,只是闭上眼,淡淡地抿了一口茶。
“……我知道他在青峰,再过段日子吧……过段日子我自会去寻他。”
阿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这十五日,他并不好受,天地公允,果然每晚都是钻心之痛,痛至醒来,便是一身冷汗,枯坐到天明,如此循环往复。阿水眼睁睁看着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本就偏白的,如今更是病入膏肓的苍白,看得人心中不忍。
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喜欢仓鹤什么,也许是他送他蟠桃的时候,也许是他给他仙丹的时候,也许又或者是那次下凡听戏的时候。
也许是他和他在一起的所有瞬间。
大限将至之日,他提前感知到了仙元溃散,他强撑着身体驾云,直向青峰奔去,眼看就要到了,他心中一下松懈下来,竟径直从云头跌了下去。仓鹤慌乱着手脚跑出来要接他,却只扑在空地之上,他爬了几步把他抱在怀里起来。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不能知道心动的滋味,却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除了心动,还能知道心裂的滋味。
“不
', ' ')('该啊不该的,怎么会呢?!”
静远勉强忍住疼痛,叹道:“仓鹤,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其实是在九重天上四季花神那篇梨花林,那天…你请花神给你布一片一模一样的,你说……你喜欢,咳咳——”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他不住地摇头,眼泪将他的眼睛模糊得看不分明,可他却一刻不敢松手,他感到静远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变轻。
静远剧烈咳了两声,声音都是断的,他满头的冷汗,一张脸惨白成那样,还要努力挤出个笑脸给他看:“梨花树下,苍苍白雪般的花海,你侧对着我,不知道在笑谁……”
“你不要讲了,你不准再讲了,你不许动情,你不能的,你——”
他哭得太伤心了,叫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爱错了他,爱他怎么忍心看他哭呢。
静远想要抬头替他擦泪,却感觉身上有什么已经飞了出去——这一刻终于来了。
他闭上眼,笑道:“我记得你那天脚踝还系着一串玉铃铛…很漂亮……”
“不,不要,不要!”
仓鹤不住地摇头,甚至不知道流泪,他紧盯着静远,却控制不住他一点一点离自己而去。如果这就是天命,这就是神是仙,他宁愿自己只是个凡人。
忽然不知是从哪里卷来的梨花,裹住静远的身子,片刻间银色的光裹挟着白花离去,仓鹤怀中已空,连片花瓣也不曾留下,他整个人僵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起身去追,绝望地伸着手空抓几下——什么也没了。
她一个踉跄,跌坐回地上,眼泪落下,浑然未觉,心都空了,还痛什么。这次再没人能揽住他,再没人会批评他一个上了岁数的神仙连站……都站不稳了。
醉生梦死中飞出一册命簿,由天火焚烧殆尽,阿水着急来青峰请仓鹤回天时,他却仍然坐在那院中的地上,冠发凌乱,满脸泪痕,眼中早已经没了光彩。
仓鹤听不到阿水的任何叫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醉生梦死,他只知道他后来一直在喝酒,一直在做梦,总梦见静远坐在梨花林里下棋。
而被天火焚尽的命簿,则是静远从凡间起的命簿纪录,多可笑,人都没了,甚至要连命簿都要给他烧干净,完完全全泯灭他曾经作为人,作为仙,存在过的痕迹。
可是他存在过,他真真切切的存在过,就算他已经不见,可是仓鹤的心还记得——他存在过。
那天昏地暗般的一个月,仓鹤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他就这么在醉生梦死那片梨花林中浑浑噩噩地醉了又醒,醒了又醉,还真成了醉生梦死。
一直到允文历劫飞升上仙归来,找上门来。
允文一路而来,早听闻了一些风声,却不想自己亲眼所见,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他缓缓走近仓鹤,把他身边翻倒的酒壶扶正。
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只想起那天静远的话,便再讲一遍也给她听。
“人生不过须臾数年,早日忘怀为好。”
仓鹤痴痴望了一眼允文,哑然失笑:“以后这万万年,你叫我怎么忘。”
“他断然不会希望你就这样过活,住在醉生梦死,你如今便真要醉生梦死么?醒醒吧,你是命格上仙,你这样,谁来管理命簿。”
“谁爱管谁管……天地生我,定我宿命,便要我一定如此,我不如此,他又能奈我何啊?”他顿了顿,忽然冷笑,“现如今罚也罚了,天地与我也扯平了,这命格上仙,谁爱做便谁去做吧。”
允文低头不语,只是伸手去拿酒壶,也灌了自己一口,叹息道:“天地不仁,何止万物皆为刍狗,我们这些神仙……也不过如此罢了。”
“是啊……”他闭上双眼,好像又看见静远的脸,“也不过如此罢了。”
此后的一百七十年,仓鹤受应天雷飞升上神,依旧管理人间命簿,同时因他飞升,九重天上多了凡仙命簿,凡仙命簿出现的那一天,她一天一夜没出门,却没有找到任何他希望找到的踪迹。
他比以往更加不爱出门见人,只常去四季花神的梨花林中同允文上仙饮茶下棋,亦常去燕京城中一处茶馆听戏,倾慕他的神仙整日就埋伏在这两处,希望得见神颜。
不过谁都知道,仓鹤上神只对一个人动过情,那人走后,他的余生,皆在念他。
见过仓鹤的人都说,他的眼底太冷了,到底是怎样的悲痛才能让他变成那分地步呢。
没有人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算太清楚。
九重天上近来热闹,他今日便决心去梨花林喝茶,讨个清净。他提着一篮茶具,走到他最爱的那一株下坐着,边喝边想着最近的阿水讲给他的几桩趣闻。
一桩是天君的小女儿又要嫁人了,据说新夫君不错,过得算是如胶似漆的,另一桩是历劫百年的淼真上神终于飞升真神归来,算算日子,正好是今日。
仓鹤虽不算是活得最久的,却也算是活得够久的了,九重天上出名的老神仙,几乎没有他没见过的,却偏偏是这位淼真上神,他是真的一次也没见过
', ' ')('。主要是淼真比他还不爱出门,又从不出席朝会宴会,见过真容的人,普天之上,除天君之外恐怕只寥寥几人,且都是不知多少岁爱避世的老神仙。
仓鹤若有所思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一瓣梨花落进杯中,他正想拂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擦过他的耳畔,替他拂去花瓣。这手……仓鹤愣了愣神,只听到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下淼真,不知这位仙君如何称呼?”
不知是什么苦的咸的顺着眼角就那么不争气地滑了出来,一百多年前,他发誓自己再也不要哭得那样狼狈,被这天地看了热闹,却偏偏没料到,偏偏——
仓鹤的手已经抖得不像样子,杯子磕碰到地上,茶水也尽数洒出。他扭头抱住那个人,控制不住地落泪。
太丢脸了,他本来不想那么狼狈地见到他。
淼真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微微一笑:“我回来了。”
仓鹤松开他,用手背胡乱抹了把眼睛,想摸摸他的手,不论怎么似乎都觉得太不真实,于是又摸摸他的脸,忍不住破泣为笑:“原来,你就是淼真。”
淼真目光缱绻,无尽温柔,轻抚着仓鹤的头发,他松懈下一身负担,叹道:“静远是我,淼真是我,仓鹤,你……还愿爱我吗?”
仓鹤牵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闭上眼默默前倾贴住了他的唇——掺着泪,掺着爱,也掺着这一百七十年的牵挂。
梨花树下三千梦,玉铃作响,风拂情动。
宿命终于又把你送回到我的身边。
天地公允,他到今天方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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