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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御医确定宋泓弛身体痊愈了,石楚禹才下旨召他觐见。
宋泓弛并不知晓石艳妆要册立他做凤君的言论是石楚禹授意的,见到石楚禹仍旧是同平素一般,恭敬谨慎地行三跪九叩之礼:“锦书参见陛下!”
石楚禹无奈地望着他那仍旧步步谨慎时时小心的模样,想起他对石艳妆一直以来的包容与宠溺,越看他越觉得他乖巧合意。“总有一日,你会是妆儿的凤君,不如从今开始便改口罢……”见他仰起头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却又似乎是忆起了什么规矩,匆匆地低下头,面上有着些局促不安,她的言语便不由顿了一顿。
她对他多少也有着些内疚,只暗暗感慨这清隽的少年寄居宋家这些年,想必咬牙隐忍了不少的委屈,那小心谨慎的言行似乎都已是深入到了骨子里,直到如今也还不能在她的面前完全敞开心扉,便索性明示:“从今往后,你就同妆儿一样,唤朕‘母皇’。”
宋泓弛本是将石艳妆的承诺当做随口戏言,只在心里觉得温暖,并没有当真,可眼下听了这话,才知这事情绝不仅仅是玩笑那般简单。他不敢就这么应承下来,可抬头看石楚禹的时候,却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渴望。
他总见宋家的儿女们唤他的养母为“娘亲”,恣意地撒娇,却从不知道亲口唤“娘亲”是何种滋味。这一年来,石楚禹待他一直若亲生子一般,事事无微不至,他的心中也早就将石楚禹看作是自己的娘亲,只是,要他这么突然改口——
她到底是这大夏的女帝陛下呵,而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渺若蝼蚁,轻贱得仿若低入尘埃,怎敢如此枉顾尊卑,逾越礼法与规矩?
诚惶诚恐地想要开口拒绝,可石楚禹却蹙起眉,眼神之中满是坚持,他心中狠狠地一热,眼眶也随之热了起来,心中仿若有个锉子慢慢锉过,颤颤地疼。徘徊着,彷徨着,他终是没能忍住心里对亲情的渴望,无关那所谓能不能做凤君的许诺,轻而颤抖地唤出了口:“母皇……”
石楚禹这才露出淡淡的笑容,微微颔首,下了御座亲自去扶他,见他这般乖巧懂事,想起自己那素来就任性的女儿,不由更是头疼,神色也随之黯了,低低感慨:“妆儿素来任性胡为,不务正业,听太傅说,那些帝王之道,她向来学得倦怠厌烦,多亏有锦书你在……只怕,她往后是难成大器了……”
这样的情况之下,宋泓弛即便是知道石楚禹所言句句非虚,也只能敷着面子替石艳妆打圆场:“陛下莫要担心,殿下聪明伶俐,眼下不过是一时年幼贪玩,待得她懂事些,自然会用心的。”
“朕只怕她永不会有懂事的一日……”石楚禹的喟叹声更为悠长了,借着这个机会,便将自己一直以来思虑的事全都说了出来:“锦书,难得你这般事事依她心意,不如,她该学的那些,你便都替她学了去罢,往后,她即便是个废物,只要有你在她身边照顾她,朕便也可以放心了。”
这话虽然说得隐晦,可宋泓弛在这内廷混迹也有一年,时时也替石楚禹誊写折子,又怎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暗示!?
替皇太女学那些该学的——
这便意味着是要他却去学那些御人的帝王之道!
这于宋泓弛无疑是一种格外的肯定,他心里虽然异常温暖,可无论出于哪一个方面的考虑,都必须忙不迭地婉拒:“母皇,锦书无德无能,无法担此重任,还是由皇太女……”
石楚禹似乎是心意已定,只挥了挥手,便就出言打断他:“勿需多言了,这事朕早已思虑过无数次了。”顿了一顿,她转过身来,细细地打量他那张轮廓与鄢洐如出一辙的面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种少见的忧郁神色在唇边蔓延,幽幽的声音如同愁绪从远处一波波地荡过来,到宋泓弛的面前已分外浓烈:“锦书,若你父亲当初没有去青州,今日,你说不定便就是朕的亲子……朕也是有私心的,见着你对妆儿这么尽心地惯着宠着,朕也算是了了一件心事,惟愿你能宠她一辈子,惯她一辈子……”
这样的慨叹实在来得太过凄凉,宋泓弛又怎会体会不出那种如同涟漪一般荡开便永不休止的遗憾?他轻轻垂着头,细密的睫毛掩住眸,薄唇轻轻抿起,将自己的表情全都隐藏在阴影之中,却是很坚定地轻轻应道:“母皇放心,锦书必然竭尽所能。”
得了这样的承诺,石楚禹唇边凄婉的神情才算是稍稍敛了些。或许是因着无意中提及了鄢洐,她心中早年的旧伤疤被揭了起来,狠狠地拧疼,令她不禁有些眩晕,情绪却更加失落。久久地将视线定在虚无缥缈的一点上,她不敢再看宋泓弛,生怕自己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谁,好半晌才低低地道:“锦书,若朕早知你父亲去了青州最终会是那样的结局,那朕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去的。”
宋泓弛不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唯有沉默以对。他对自己的生父并不了解,所知的也是世人传说的那些彪悍的战功,如今骤然听得石楚禹在他面前提起,他只觉那人就像是活在传说里,而自己,怎么也无法将其和自己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似乎,鄢洐一直存在于难以想象的传奇之中,而他,不过一个籍籍无名的凡夫俗子。
那厢,石楚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朕记得,他临行之时对朕说——”忆起往昔,这个大夏历史上最终因铁血而著名的女帝,唯一一次流下了眼泪,一字一字地复述着当年他对她说的那言语:“不愿陛下的双手染上一点儿血污……所以,那些杀戮与征战,全都交给为臣去做罢……成不了一世夫妻,却能成一世君臣,一样的默契同心,又何必耿耿于怀……”
乍然看到石楚禹的眼泪,宋泓弛愣了一愣,隐隐能感受到这句话背后的酸楚,却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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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知道自己身负重任,宋泓弛对待课业也越发地用功起来,同石艳妆的游手好闲形成鲜明对比,引得太傅们个个视他若朝廷栋梁,恨不得掏心掏肺地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晚间,他不只替石楚禹誊写折子,时不时的,石楚禹也会把难以抉择的国事同他商议,听他时时有与众不同的见解。
有时,看着天真烂漫不知民生疾苦的石艳妆,宋泓弛虽然会觉这样的生活比之往昔疲累了许多倍,可心里倒也是乐意的。他想,那个小丫头以后就是他的妻,他替她将那些烦心之事全都包揽了,看她一生一世这般逍遥自在,倒也不错。
自小鲜有人过问他的饱足病否,这个身份非凡的小丫头却能说出愿意陪着他生病的贴心话来,即便不是认真的,也足以令他感动,越发倾心相待。
十七岁上头,宋泓弛在石楚禹的安排下入了大理寺,任的虽然是个从七品的典簿,看似默默无闻,镇日省署钞目句检稽失,可却是暗中将那判事、断罪、折狱、详刑的一套全都学了个通透。半年之后,他调任刑部,官升数级至刑部郎中,协审京畿待定罪之案。虽然极少有人知道他每日深夜办完公,都是由大内影卫架马车接回内廷,但女帝对他明显的偏爱已是使得他令人侧目。他本身也颇有能力,在刑部半年,他将大夏各项律法烂熟于心,协审了几起震惊京畿的大案,已是在大小官吏之中声威大震
就这样,从刑部到吏部,从都察院入内阁,到石艳妆及笄的那一年,尚未冠礼的宋泓弛已是官居都察院右都御使,兼任内阁大学士,成为了官场上平步青云的一则传奇!
也就是那一年,若不是那突如其来的祸事,只怕宋泓弛与石艳妆真的是令人艳羡的天成佳偶,就这么一直青梅竹马,最终伉俪情深,白头偕老——
石艳妆的生辰是冬月里,身为皇太女,及笄之礼自然是马虎不得的,她的父君早早便就亲手置办典礼需用的物品,却未曾料想就此惹出了一场牵连极大的私铸银钱之案!
在石楚禹的授意之下,这案子自然是由身为都察院右都御使的宋泓弛协同刑部与大理寺亲自审理,最终一来二去,祸及了女帝侍君的整个家族。私铸银钱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即便是儿子贵为女帝的枕边人,可仍旧改变不了显贵之家就此陨落的命运,虽然到底留了情,没有凌迟处斩要犯,可有的被流放,有的被贬谪,那曾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家族,转眼化成了一抹风烟。女帝侍君本就深觉颜面尽失,后来无意中得了消息,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当年曾参与诬陷鄢洐,便就认定女帝与宋泓弛都是刻意为之,悲愤之下,竟刻意在石艳妆的及笄之礼上质问女帝石楚禹
石楚禹当时没有回应,只道皇太女及笄之礼后再说,他便误以为真相如他揣测那般,最终悲愤交加,学鄢洐那般撞柱身亡,将喜事生生酿成了惨剧!
石艳妆素来与自己的父君更为亲近,如今在自己的及笄之礼上亲见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又怎能接受?她病了一个多月,虽然一直是宋泓弛亲自照顾,可因着自己父君的死,心中已是完全无法控制地与他有了隔阂,再也不复早前的亲密,对石楚禹也充满了怨恨。
女帝石楚禹也受了极大的打击。她虽然一直记挂着与鄢洐不能共谐连理的遗憾,虚悬了凤君的位子,可对那唯一的侍君却也不薄,十数年来称得上是专宠,对那原本应该诛灭九族的大罪也手下留情,却不料被如此质疑,且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她也自觉难以接受,病痛缠身之下,身体越来越弱。
女帝缠绵病榻,皇太女心中有怨,不肯去塌前侍奉汤药,宋泓弛便只好亲自去侍奉。那时,也不知是谁在背地里嚼舌根造谣,污蔑宋泓弛仗着与当初的鄢将军面容相似,借此机会以色侍君,与女帝有不清白的关系。这谣言传到石艳妆的耳朵里,她不辨真伪,只气得牙痒痒,如同一头牛般死倔,对宋泓弛与女帝的怨气越积越深!
石楚禹弥留之际,虽然未曾明言相见亲女一面,但宋泓弛又怎会不知其心中夙愿?他数次前往东宫,却总是吃闭门羹。任凭他在东宫外陪尽小心,说尽好话,可石艳妆就是铁了心,连他也一并不见!
那是第一次,清风朗月般温文的宋泓弛动了怒!
他板着脸一脚踢开东宫大门,直冲石艳妆的寝房,抓住她不由分说便就扛到肩上,闷着头便往女帝寝宫而去。
“宋泓弛!”石艳妆几曾有过如此的狼狈,头上钗环倒挂,叮当乱响,她又羞又恼,对宋泓弛直呼其名,尖叫并着捶打:“连你也要欺负本宫么?你放本宫下来!你反了你!本宫是未来的女帝!”
见捶打无效,她也癫了,竟然一口咬在他的后颈上,咬得鲜血淋漓也不肯松口!
宋泓弛忍住疼,任凭她咬得再狠也不为所动,只言语坚决地回应:“以下犯上也好,大逆不道也好,今日,为臣即便是扛,也要把殿下扛去见陛下!”
就这样,当石艳妆出现在女帝病榻前时,宋泓弛那素色锦袍的后领已是被鲜血浸透了!
见着对自己一脸抵触的女儿,石楚禹即便奄奄一息,也仍旧强撑着起身,低声劝慰:“妆儿……朕知道,你因为你父君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可你要记住,你是女帝,凡是皆需有所取舍,不可感情用事……天家无情,这也是迫不得已的……”
只是,这样的迫不得已,对政事素来无兴趣的石艳妆又怎能有所体会?
“迫不得已……无情……”她强作冷漠地将头偏向旁侧,死也不看向石楚禹,只讥嘲地冷哼:“你对那姓鄢的倒一直甚为有情……自己也不曾做到,倒好意思苛求别人……”
被这话给顶撞得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石楚禹心中苦涩,只道自己时日无多,唤来后颈仍在渗血的宋泓弛,一番叮咛嘱托,钦封他为右相兼内阁首辅,唯望他日后能协助石艳妆处理政事。
最终,她望着那任性别扭的女儿,无奈地道出了最后一句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朕把最好的留给了你……”
可石艳妆的回应却是硬邦邦的不屑:“最好的——哼,谁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