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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
第20年
唔
许一零迷迷糊糊地醒来,仍是闭着眼,忍不住打了个嗝。
前方主路直行。
除了汽车的嗡鸣,耳边隐约还有导航的声音。
她想起自己此刻正趴在自家车里、趴在母亲穆丽菁的腿上。
这辆车是要驶往一个海滨城市洲城的,许一零一家人要去那里旅游。
车里开了空调,把酷暑隔绝在外。
不过刚刚那一觉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又到一年暑假了,可许一零现在还没有拿到驾照。在此之前,她已经挂了两次科目三了。
上一次挂科是在寒假。她提前一个礼拜预约考试,考试那天一大早去了离家很远的考场,在寒风里等了很长时间才等到上车考试。
在被通知不合格、下了车之后,她蹲在马路旁边的绿篱后面哭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想自己为什么一事无成。
她当然知道这种失败在人生里不算什么,她连高考都熬过来了,不该怕这样的考试。
但她真的不甘心。
看着网上那些人说自己每一科都是一次通过,她怀着恼怒质问自己为什么没让自己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
在拿到驾照之前,这种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恼怒的情绪成了长时间存在的不定时炸弹,每当听到或看到和考驾照有关的事物时都会发作,偶尔也会在入睡前发作。
原本出门散心是一件挺愉快的事,可她看到车的时候难免又想到一些负面的东西,于是上车后不久便决定眼不见为净了。
许一零感觉到母亲的手肘搁在她的后背上,大概是在看手机。
真不打算考研了?
是父亲的声音。
她睁开眼侧过头,看见了父亲和哥哥的后背。
嗯。许穆玖回答,想早点工作。
本科的发展空间可没研究生大。身边的母亲也发话了,考研吧,你不试怎么知道,别到时候工作了又想考了,错过机会以后可有你后悔的。
算了,对我来说没那么大用处。而且也来不及了吧。
许一零再次闭上了眼睛,听见许穆玖又说了一句不想等了。
她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许一零感到自己的脸颊被母亲的手轻轻拍了拍。
我去装点茶,父亲的声音传来,待会儿我来开吧。
车厢右前方的门被打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许一零意识到车停了,应该是停在服务区了。
零零,头抬一抬,我下车上个厕所。母亲用手托着许一零的脑袋,把自己的腿从许一零脑袋下面挪开。
嗯许一零闭眼应答,配合地用胳膊肘撑着自己的上半身,直到母亲下车关上了车门才继续趴在座椅上。
她没有再睡着,闭目养神了没多长时间,正对着她脑袋的一侧车门突然又被打开了。
她皱了皱眉没管,等到实在嫌自己被热浪烘烤得时间太长才微微起身:
怎么不关门啊。她这么说着,往门口看去,发现许穆玖站在外面刺眼的光里。
让一下。许穆玖开口道。
许一零打了个哈欠,转身将头靠在自己这一侧的车窗上。
快到正午了,烈日不遗余力地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闪闪发光,车、房子、树,还有人们的头发,鲜艳得仿佛能滴出油来。
车门终于被关上后,他们都没说话。
一时间,里面安静地能听见外面的蝉鸣。
许一零转过头,盯着玩手机的许穆玖发呆。
察觉到许一零的目光后,许穆玖放下了手机,伸手在许一零眼前挥了挥,说了句:
怎么这么困呢?
头晕。她答道。
饿吗?
还好。几点了?许一零坐直了,四处张望着,我手机呢?
她记得自己睡着之前还握在手里。
在这。许穆玖往自己这一侧车门的凹槽一瞥,把许一零的手机掏了出来。
许一零伸手去拿,头脑还没完全清醒下她却清楚地感到自己身体重心的偏移。
突然间,她想到了什么,心底莫名一横。
然后,她拽过自己的手机,让脑袋就这么砸在了许穆玖腿上。
喂!许穆玖一惊,声音不是很大但语气有些紧张,听起来好像在担心许一零突然饿晕了或者困晕了。
但事实上他并不是在紧张这个。
没事。
很快地,许一零起身重新倒向自己这一侧的车窗,打开手机看时间,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头不受控制地拧着,也没注意到许穆玖耷拉下他的肩膀、撇过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没事吧?短暂地沉默后,许穆玖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许一零下意识地表达疑惑,似乎是在问:
他在问什么?他指的是什么?她的身体状况?她的精神
', ' ')('状况?还是别的什么?
她心里清楚得很。
许一零记得,昨天她从溪城回到林城,许穆玖去林城高铁车站接她,见到彼此后,他们在太久没看见对方这种心情下十分激动地拥抱彼此,后来,许穆玖就忘了撒手了。
她那时候也是这么问他的:
你没事吧?
不觉得这样失了分寸吗?
嗯。应该没事。
早就这么觉得了。
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改掉,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是第二次、第三次,从意识到逾矩的那一天开始,连他们自己都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像现在这样奇怪的关系,他们已经维持了很久,每当某个人做出了什么失了分寸的言行,他们都会很快在自己和对方的帮助下重新拨正自己的位置。
一开始,他们还会为生活仍在正轨感到庆幸,可渐渐地,他们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拨正位置后的他们一边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恼,一边竟又不禁腹诽对方理智的拒绝让自己尝到了被冷落的苦头。
不能再往前走了。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提醒自己。
可哪里又是退路?他们快忘了正常兄妹该怎么相处,几乎忘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他们从来没当过正常兄妹。
他们卡在这种进退不得的境地已属过分,一直以来只是勉勉强强地处理那些突然而来的逾矩言行,明知道自己该为此感到羞愧,却下不了断绝的心,反而沉溺那些逾矩的时光,哪怕那是极其短暂的。而后,他们继续装作无事发生、毫不在意,甚至越来越不满足。
真的没事?许穆玖追问道,目光里的信息与其说是怀疑,倒不如说是期盼着一些和以往不同的答案和回应。
真的。许一零连忙把自己的视线紧紧黏在手机屏幕上,点开手机音乐,打断了对方的话。
她知道这次是自己先不顾分寸的,可她还是退缩了。
她有些不忍,但她选择让自己的神情尽量显得平静。
许穆玖不再说话,只是扭过头兀自笑了笑。然而,等他反应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因为庆幸?因为无奈?还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似乎已经都不是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实在不知道要准备什么情绪,或者他疯了吧。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各自玩着手机,直到父母回来。车子启动后,他们依旧和从前一样,自然地进行家人之间的聊天。
午饭是在车上随便吃了点水果应付的,到达洲城的时候已是傍晚,一家人先到提前订好的酒店放了行李。酒店靠近海边,附近还有夜市。
放好行李后,他们便去附近的夜市吃了晚饭。
穆丽菁和许常均打算这天晚上先在夜市逛,等到第二天再去海滩。
许一零说自己想先去海边看看。
又不是不让你去看,大晚上的能看见什么啊。穆丽菁不满道。
晚上当然也有风景啊。
许一零向往地朝夜市外的天空眺望。她想起了日落时分车子经过海边时她透过车窗看见的那片染着橘紫光晕的海,还有那些悠闲地绕着海散步的人们。
我只是去散散步,没关系的,一会儿就自己回酒店。
明天再看就是了。穆丽菁仍是拒绝。
我有手机,我知道怎么跟你们联系。许一零争取道,我还从来没看过海,我太想去看看了。
不行,不准去,我不放心。
我早就是个大人了,你不能一直把我当小孩子、一直管着我吧。我没事的。真的!
许一零这么说着,后退了几步,转身往夜市外走。
离开一段距离后,她回头观察,发现父母他们没有跟过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走在陌生的路上,周围也都是陌生的人。
过了一会儿,许一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确是一个人在游览,在没有父母陪同的情况下看风景,不是在自己读大学的城市,也不用拿社团活动做借口。
很自在。这不就是旅游的乐趣吗。
她步履轻盈地往海边走,心里一阵舒畅。
太想早点看到海了,尤其是在母亲他们不赞成的情况下。
许一零。
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许一零立刻警觉起来。
听声音又是许穆玖,他跟过来做什么?
她停下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对方就已经走到她旁边。
你怎么跟过来了?许一零继续往前走,语气陡然增添了些许不悦。
她今天一直在懊恼自己白天的表现,并不想再和许穆玖单独交流,只想趁自己还有这份懊恼的时候赶紧把许穆玖轰得远一点,或者说把她自己从许穆玖身边轰得远一点,怎样都好。
爸妈怕你一个人不安全。许穆玖义正辞严地回答道。
你是来替他们看着我的?许一零不耐烦地问道。
', ' ')('不是。许穆玖望了望旁边表情不善的许一零,和许一零拉开了一段距离,我也没看过海。
见对方依旧跟着,许一零突然停下,扭头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她心想:他脸皮这么厚?不知道自己回去?她和他去海边散步,这算什么啊。
许穆玖的表情终于由从容变为了尴尬和无措。
他意识到,对许一零来说他似乎主动得有些过分了。即使他跟过来这件事的确得到了父母的授意,这阵子他也开始不自在起来。
额我回去?许穆玖问道。
你!哎呀!许一零一咬牙,拽着许穆玖就走。
不知怎么,想到就这么把他赶回去很麻烦,她又有些舍不得。
许一零一边紧紧攥着许穆玖的胳膊,一边暗暗骂自己是个神经病。
许穆玖舒了口气,一句我就知道差点从嘴里漏出来。
见许一零还在懊恼,他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跟着许一零走了一段路。
拽手拽累了之后,许一零撒开了许穆玖的胳膊,自己拿出手机转移注意力。
点开消息列表的时候,她看见了教练前天发来的消息:
【放假了吗?可以预约下一次科目三考试了】
突然间,她心底一沉。
她放假了,可以准备下一次考试了。
可到现在她都还没敢回复。明明她自己也知道逃避不是办法。
她总是忍不住想,如果下一次又失败该怎么办。别人第一年就能办到的事却被她拖到了第二年,而且越拖越害怕。
许一零犹豫地盯着屏幕良久,然后放下了手机继续走。
她心不在焉地环顾周围,又看了一眼旁边悠闲的许穆玖。
哥,许一零开口问道,你当时怎么过科三的?
嗯?许穆玖回忆道,也没怎么,就是当时运气特别好,路上没什么车,出的要求也简单,我没开多长距离就靠边停车了,然后就过了。
哦许一零郁闷地低下头,你觉得简单吗?
这个嘛,过了就不觉得难了。
啧,许一零皱着眉,陷入了自我怀疑,我怎么到现在都没过呢。
再报呀,正好现在暑假了。
我有点不想报。她沮丧地说道。
为什么?
如果这次再挂,就是第三次挂了,之前科目二也挂过一次,说出去要被人笑话,说我以后是马路杀手了。许一零说道,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开车?是不是真的很笨?
这怎么能代表智商呢?我当时科目二还挂了两次呢。本来影响结果的原因就有很多啊,说不定就是运气太差了,或者心态没调整好。许穆玖顿了顿,说道,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事实是真的不适合开车又怎么样,开车本来就不是人人都必须精通的,就像不是人人都精通下棋、画画一样。可能是现在外面跑的私家车太多了,加上周围同龄的学车的人太多了,才给了你一种大家都能做到的感觉。
是吗,许一零不服气地努了努嘴,我怎么看网上说驾驶考试简单得连狗都能过?
谁说狗就一定不如人了,有的狗聪明许穆玖笑着反驳道。随后,他反应过来,摆了摆手,扯远了。
许一零扯了一下嘴角,说道:我只是气自己挺没用的,别人能做到的我做不到。妈以前学车的时候就没我这么困难,我因为没考过去被她说了好几趟了。教练也说我来学手动档就是受罪。可我不甘心去学自动档,我可以不开手动档,可我不能不会。
你已经会了,你不可能因为没有通过考试,脑子里关于手动档车的知识就都消失了。你只不过是由于各种原因还没拿到那个证。
驾照当然重要了。没有就代表不会,就不能开车。
你只是很想要那个能开车的资格证吗?许穆玖说道,那可能自动档的会更快一些让你拿到。
许一零立刻咬牙切齿道:我就想要手动档的。
哎,你这许穆玖看着许一零难得说话不大冷静、好像在跟谁赌气的样子,有些无奈地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顶,死脑筋。
许穆玖叹了口气:没事,我理解。我当时挂了两次科二的时候也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总是在坡道的时候熄火,被骂惨了,心情特别不好,觉得世界上好像没有比我更差的人了。
原来你还因为这个难受过啊?许一零好奇地问道,怎么当时没跟我说?
许穆玖将目光瞥向一旁,答道:当时大一快开学了,我们那段时间在闹矛盾,你记得吗?
许一零想到了什么,别扭地点了点头,赶紧说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上学了,我在学校学了很多新的课,慢慢地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之后我就觉得学习这个东西吧,挺实在的,会了就是会了,不会就是不会,让我变得厉害的不是那些资格证,是我自己学的内容。大家是因为没那么多时间互相了解,所以才定了那么多资格证来快速评价一个人。许穆玖说道,等到再有时间驾考的时候,我就仔细想了
', ' ')('一下,我想要的其实是手动档的经验和开车的资格。所以我想开了,跟自己说如果科目二再挂我就去学自动档,自动档又不比手动档差什么,反正手动档的东西我都见识够了,我也不在乎有没有手动档的资格,手动档的驾照我以后又不用带进坟墓。最后我没想到,第三次走运,还真就过了。就算那次还是没过,我换成了自动档,到现在也能拿到驾照了。
许一零陷入了思考,许穆玖接着说:你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就好了,如果你只是想要个开车的资格,其实有更快的路。如果你一定要拿到别人会认可的手动档的资格,那你就继续,不用太担心下次是不是能过,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有一天能拿到。
许一零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我担心自己要比别人花更多时间和钱去实现这个目标。那样不是显得我很笨很没用吗?
花最少的时间和钱拿到手动档的驾照这件事和一个人是聪明、有用的之间没有等号。也许很多人把它当成标准,但你没必要一定用这样的标准框住自己。而且不止这件事,其他事也一样。许穆玖走到许一零前面,面对着她说道,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你的价值永远不会因为其他人的否定就消失,也不会因为你自己的忽略而消失。
许一零愣住,而后,她终于笑着点了点头。
对她而言,大概没有比这更好的鼓励了。
两个人继续并肩走着的时候,许一零回忆着刚才许穆玖说的话,忽然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是在大学里学的吗?
许穆玖想了想,摇头道:不是、不全是
什么意思?
他欲言又止,直到许一零坚持追问他还有什么原因。他答:
在学怎么爱你的时候学的。
许一零听罢,瞪大了双眼转过头去看他。
看我干嘛,许穆玖回视,然后理所应当地摊了摊手,我又没说错,我是你哥啊,应该的。
行、吧。
各自扭过头之后,他们一路再无话。
洲城的夜晚是凉爽的。浸着咸湿气的风在步行道上饱满地撑开,从皮肤表面擦过,将面朝大海方向的人往前推了推,直到城市的灯火被抛在他们身后。
海浪镶嵌绵密的泡沫,自远而近地、细细地吟唱着单一的旋律、反复抚摩岸边的砂砾,绰约的光影轻柔地与海浪相溶、向远处弥散,渐渐消失在浓稠的墨色里。
天空与海之间仿佛被谁用笔抹了一道,模模糊糊的没了界限。
许一零继续往前走,视线怔怔地投向远处未知的墨色。
什么阻挡都没有,她想,如果有东西掉进去,大概会孤独地在里面流浪很久,然后在寒冷的黑暗里被海水送去很远的地方吧,远到能离开这个星球似的。
你想去能碰到海水的地方看看吗?
许一零闻声转过头,却发现许穆玖没在看着她问。
她不知道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在想什么。
当她把注意力收回来的之后,她注视着他眺望远方的眼睛,不禁开始担心他把思绪放在远方太久。
就像她刚才几乎要在那样的远眺里失去自己一样,她产生了一种会在这样空旷的夜色里失去他的错觉。
她握住了许穆玖的手。
嗯?怎么了?许穆玖终于将目光收回,问道,你要一个人去看看吗,还是?
不用了,我就吹吹风。许一零四处张望,锁定了不远处的大石头,我们爬到那边的石头上坐着吧。
爬上大块岩石后,两个人面对大海并肩坐着,就像过去很多年聊天时那样,谁都没在看着谁。
你刚才在想什么呢?许一零问道。
我吗我在想前面看起来好壮观啊,许穆玖顺着延伸到远处的海一直往上看,还有,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得要多少个我这样的人才能把这片海和这片天空遮住啊?
许穆玖深呼吸了一口气,周围的风太大、流动的范围太广,他呼出的气大概眨眼间就被吹走了很远,留在鼻腔里的只有一点点苦味。他意识到,在这方空间里,连每时每刻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呼吸都是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
是的,的确是这样。他不过是偌大世界里的一只蜉蝣罢了,从生到死,几十年的光阴,几十年的经历,几十年的情绪,他的一切都会是如此。
他是一滴水、一粒沙子,或是一缕风,都是一样的,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当他死去,和他有关的一切痕迹眨眼就能被抹去,像从来没存在过那样。
根本数不清吧。许一零回答道。
我知道。许穆玖转过头问道,那要是我俩算在一块儿呢?
当然还是数不清啊,但能减少一半。许一零想了想,后又说道,不过你不用想这个问题。
为什么?
你不用一直看着海、看着天,不用遮住它们,许一零答道,对你来说,你自己的体积已经够大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哈许穆玖扶额笑了笑,好怪的说法。
', ' ')('说来也是,对于他这具躯体而言,他自己倒的确是全部。
世界的一瞬就是他要去面对的漫长的生活,他要去一分一秒地度过。
越是被告知渺小,他便越能真切地感知到自己其实存在着。因为要长久地存在着,所以他仍要挣扎,所以他想在乎自己,也期待着被在乎、期待着能从谁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和他挨着肩膀的那个人对他来说也是真实存在的,是温暖的、和他互相在乎的,想到这,他开始敢大胆地呼吸了,也敢肆意地欣赏头顶的夜空了。
许穆玖转而问许一零:你刚才又在想什么呢?就在你看着这片海的时候。
我想如果有人进到这里面,肯定会漂泊很久、去很远的地方吧。许一零指了指远处,但是,如果就这么进去,感觉会又黑又冷又难受。
会死的。许穆玖肯定地说道。
许一零看了许穆玖一眼,沉默片刻后,她突然问道:
你怕死吗?
怕。许穆玖不假思索地答道,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死了之后就见不到你、见不到爸妈、见不到朋友了,再也不能吃东西、看风景,还有像现在这样跟你胡说八道了。
他早就想好这个答案了,就在刚刚,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与其说是怕死亡本身,倒不如说是怕失去自己,怕失去这个将外界信息通过身体传达给意识的、让自己感知到自己还存在的系统。
痛苦也好、快乐也罢,因为他都想感知、占有,所以他害怕失去。
死了之后,即便他不想把她忘了,他也一定会忘,因为那时他连自己的存在都忘了。
许一零听罢,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嗯?许穆玖倒是感到很惊讶,他以为许一零一直知道答案并且毋庸置疑。
她还是想听他自己亲口说出来。
许一零低垂着眼眸,大概是很紧张吧。
许穆玖突然也有些紧张,支支吾吾地表达道:嗯、嗯,是啊。你知道吗,我其实有时候,额,不,可能是经常吧,我会觉得生活很难受,因为我这个人总是焦虑。可我本来不想焦虑的,我认识的人,他们不理解我,也没有义务理解我。我也不明白自己有时候为什么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也没有意义的事、交一些没必要也不喜欢的朋友。我想睡觉、散步、吹吹风,可我好像不配拥有那些,想着那些就代表我很懒惰、我不努力、不上进,我不能表现出来。我真的很希望有人能听我发些牢骚,和我聊天,甚至听我胡说八道,而且我能不用担心自己说了这些话就导致自己的形象在那个人眼中发生很大变化,尤其是不好的变化。我太累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又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差劲了,是不是因为太差劲所以才有对自己放宽标准的想法。我想,哪怕有个人不会觉得我不配说自己太累都好。
许一零,许穆玖往许一零的方向挪了一点,我能这么说吗,在你面前我不用活得那么冠冕堂皇。而且,你在乎我,对、对吧?
说出这句话后,许穆玖更紧张了,攥紧的手心几乎要冒出汗。
嗯,当然在乎!许一零大声且肯定地答道,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很长时间、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我发现自己好像第一次有了一件可以确定到死的事。我觉得,我不会再遇到对我而言比你还特别的人了
好了我知道了。许一零打断了许穆玖的话。犹豫了半天后,她说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遇到那种能理解你的、特别的人了?就比如
比如什么?对象吗?像是回敬许一零刚才的打断说话一样,许穆玖也抢着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哎!我不是说那、额,嘶许一零懊恼地一掌拍向旁边的石头,最后还是继续道,算了算了,就当是这个吧。你年纪也、够了,怎么不去找对象?
我许穆玖闻言,低下头,如果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呢?再去喜欢别人,这样好像不尊重别人吧?
嗯?是么?说句不好听的,许一零皱眉道,其实心里装多少个人是各人的自由,别人也看不到。和谁交往也是自由,人可没那么纯洁,如果可以交往,适合交往,哪怕没那么喜欢对方,很多人也不会放着白白的恋爱不谈不是吗?难道就不想放纵自己,或者占占便宜什么的?
额
你敢肯定不是吗?许一零追问道。
我不敢。许穆玖答道,如果只是说我自己的话,我不是从来没想过这样。可是,放纵自己、占便宜,之后又能怎么样呢,对我来说那些可能是乐趣的东西最后什么都不是,我难道不清楚那只是把别人当作消遣、自己也成了别人的消遣吗?
你是这么想的?
嗯。你呢?许穆玖问道,你年纪也够了,你怎么不说自己去找一个喜欢的人?
就像你说的,我不想消遣。许一零用胳膊轻轻环住自己,我怕找到只是消遣的人,我怕矛盾、怕冲突、怕背叛、怕后悔。
你明知道外面不是
', ' ')('所有人都那样,外面是有很好的人的,如果你试试
许穆玖说到这,突然停住。
他想到了什么,而后,他黯了眸子,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
也对,如果你愿意尝试风险,大概就不会把我当成选择了吧
你说什么?
许一零听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这样吗?
她觉得许穆玖说的好像是真的,可当她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急切地希望事实并不是这样。
反应过来这样的问题算是越界后,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没什么。许穆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海浪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许一零别扭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许一零,我想说,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许穆玖终于开口道,这几年,我也在想一些问题、想了很多遍。我也清楚,有些话我不能说,不被允许说。可我承认,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不用得到允许就可以说出来。
许一零心中隐隐不安,有一瞬间,她十分疑惑自己一直以来的犹豫、阻止是不是正确的。
她慌乱地交握着双手,觉得纾解不了紧张之后她又抓住许穆玖的手,似乎是为了给他一些鼓励,又似乎只是把许穆玖当作能让她安心且与这件事无关的家人,你说,我在听。
这样吗?其实,有件事我想说很久了。我有喜欢的人,不合常理的那种喜欢。我想像爱我生命中所有角色那样爱她,像尊重陌生人一样尊重她,像爱护亲人一样爱护她,像理解朋友一样理解她,像陪伴爱人一样陪伴她。许穆玖调整了一下呼吸,许一零,我
你疯了?许一零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了许穆玖的话,她抓住许穆玖的肩膀,声音止不住颤抖,你看着我,你知道我你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要说?
如今,她已经混乱得不知道再纠结他们之间有没有过正式表白有什么意义了。可她还是会习惯性地阻拦,仿佛只要不说,他们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穆玖伸手捧着许一零的脸:那你也看看我啊。
哥,我是你妹妹。
许穆玖只是眨了眨眼,本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流进悲伤:我知道啊。
呜许一零紧紧攥着许穆玖的肩膀,眼眶泛酸,哽咽道,我等了很久,可我不能听。
她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拴在她的脖子处太久,直到如今也在勒着她。
她几乎要喘不过气,目光里无声地恳求道:
救救我,救救我,快点对我说,或者,永远别说。
许穆玖感觉自己几乎要在对方的目光中窒息。
对不起。
我喜欢你。
他强迫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说出这句话之后,那双眼睛仿佛变成了深海,迎接他一直下坠。
我喜欢你。
他这么说着,感觉自己在这汪海水里坠得更深了。
你疯了。她下意识说道,眼眶溢出了眼泪。
也许是吧。
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终于在她的眸子里捕捉到了欣喜的萤光。
而这只是一瞬间的欣喜,之后便有怎么也藏不住的悲伤从她的眉间、眼睛里涌现出来。
他终于开始不安,这同样也被对方捕捉到。
他被她紧紧拥住,双颊如同火烧一般灼热,顾不得如鼓的心跳和不受控制颤抖的身体。
他清楚自己现在已经做错了事。
他回抱住许一零,好像抱住了救命稻草:
我想听你的答复。
求求你,现在,请你救救我,让我听到你肯定的答复。
我也喜欢你。她一字一句清晰地答复道。
我爱的人,是一个独立的灵魂,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爱好、自己的追求,我们可以互相依靠、互相鼓励、互相理解,我们愿意对我们所爱之人忠诚、坦率,并且不担心我们不接受真正的彼此。
我们是世界的蜉蝣,是自己的全世界,有彼此陪伴的时候,自己虽然不完美,但心很完整。
就在这一刻,明朗得好像看到了整个宇宙。
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即使涌出来的即将淹没自己的情绪有太多种,其中也没有惊讶。
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自己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或许再来一次,自己仍是会选择逃避,可无论逃避多长时间,终究要一起迎接这一天。
不知过了多久,许一零松开许穆玖,随后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七月三日。
她指了指手机上的日期。
他们之间从此多了个纪念日。
终于平静下来、认清现状之后,真正让他们惊讶的是,他们发现自己很快就不像以前那么担心,甚至开始有心情考虑一些琐事了。
许穆玖继续把日历往下翻,发现下面的黄历显示这一天并不是个黄道吉日,而且忌嫁娶、订盟。
', ' ')('你会不会觉得这样太草率了?许穆玖问道。
虽然是这么说,可他们清楚这种事不大可能商量着日期,更谈不上计划。
许一零故作抱怨:你也知道自己沉不住气啊。
那也是因为许穆玖别过脸,因为我仗着、我知道你在乎我。
许一零不甘示弱:切,别说得好像你自己之前很平淡的样子,你装得也不好。
哈哈是啊,我什么样子你最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许穆玖一个人从石头上下去。
再到处看看吧?
他站在石头下的阴影里,回身向石头上的光亮处伸出了邀请的手。
走吧。
许一零牵住了他的手,从石头上一跃而下,眼睛里含着亮莹莹的笑意。
黄历上说,这一天不是个好日子。
可许穆玖不这么认为,就在许一零的亲吻落到他的脸颊上时,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喂,许一零,你知道吗,我有个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就在刚才他用炫耀的语气跟许一零叙述着,她亲我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许一零扯了扯他的胳膊,你以后不能被别人亲了。
他愣了一下,随后笑道:
好。
许一零。
嗯,什么?
你也答应我,如果可以,不要后悔。
好,我答应。
真的?他转过头,注视着许一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真的,我答应。许一零认真地答复道,我也知道。
我知道。
我对你的感情,既不伟大,也不无私,更不纯洁。
我知道。
你也是如此。
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