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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壹
在裴梦瑶离开之後,漱玉一人住在海棠馆里,他天天按时向贺兰皇后和宁安帝姬晨昏定省,然後他们一同为陛下侍疾。
每逢夜里,漱玉会练习裴梦瑶教授的擒拿手和刀法。因为漱玉不懂武功,力气也不大,只能靠着动作灵巧自保。
就算最後是要自裁,漱玉也要确保自己死得乾乾净净,身子不会被人玷污,使裴梦瑶蒙羞。
宁安帝姬对漱玉颇为照顾,没有刻意留难,但同时漱玉也断绝了一切与外间的交流,得不到裴梦瑶的半点消息,唯有为陛下侍疾时才偶尔见到裴梦瑶,可是当着那麽多人的面前,漱玉也不能说些什麽,甚至不敢多看几眼。
毕竟圣上缠绵病榻,病入膏肓,要是瓕王和祈妃在这种时候还在圣上的床前眉来眼去,被有心人加以添油加醋,这可是殿前失仪的大罪。
幸好,不过是匆匆的几眼,漱玉也看得出裴梦瑶没有丝毫失措,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圣上在仲夏时龙驭上宾,因为圣上膝下只有三个年幼的帝姬,东宫悬空,国本存疑,圣上早已命相国拟好遗诏,按照兄终弟及的习俗,由皇弟裴梦瑶继任皇位。
宁安帝姬却拿出密诏和赐死诏书,上面皆有玉玺为证,传位予宁安帝姬,并赐死权臣裴梦瑶,她坚称之前的所谓遗诏是圣上在裴梦瑶及其党羽的威胁下写成,裴梦瑶身有残疾,天生异目,又是庶弟,圣上是不可能让他继位的。
古往今来的确出过寥寥几个女皇,但大多是在没有成年的皇子下发生的,而且那些帝姬也是透过军变的方式登基,没有一人是得到上一任皇帝的传位遗诏。
宁安帝姬监国多年,朝堂上的根基颇为深厚,她的母族为南扶戚家,夫家则是当今太仆的林家,不少情夫也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唯一吃亏的是她跟武将没什麽关系,除了几名老将外,她唯有透过凌家掌握了一部分的金吾卫。
另一方面,裴梦瑶毕竟是男人,又是大行皇帝的弟弟,手执继位的遗诏,比宁安帝姬更为名正言顺。他同时是权势滔天的大司马,掌管天下兵马,虽然不曾监国,军功却是极为显赫,在先帝生前更是得到赞拜不名,入朝不趋的礼遇。
裴梦瑶自是声称宁安帝姬手里的乃是矫诏,下令讨伐宁安帝姬及其党羽,假传圣旨乃是死罪,他也是师出有名。
与此同时,裴梦瑶指控当初宁安帝姬为了阻挠他出征高句丽,不惜派人在白云寺里行刺,这样为了一己私欲而陷国家百姓於不利的人,大行皇帝素来英明,自是不会让宁安帝姬牝鸡司晨,继位为帝。?
此消彼长,双方也是势均力敌,但宁安帝姬执掌宫里的右金吾卫,只要死守皇宫不出,裴梦瑶暂时还不能拿她怎麽样。
漱玉本该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什麽事,除了每天在海棠馆的花园里散步乘凉外,他几乎是足不出户,幸好茶茶不时从其他阍寺的口中打探到一点宫外的消息,漱玉才知道这场战役的来龙去脉。
当宁安帝姬和裴梦瑶为了龙椅互相倾轧时,锦里风流的京城里外也陷入兵荒马乱,漱玉在海棠馆里却过着出奇平静的生活。
虽然海棠馆的里里外外多了不少看起来会武功的阍寺,他们在夜里也会守在漱玉的床边,使漱玉甚至无法自裁,但漱玉的衣食还是一应不缺,这些阍寺也不曾对他稍有造次。
这些阍寺曾经搜过漱玉的身,但那柄银妆刀看起来不像武器,而且内藏机关,要是破解不了机关,甚至不能使银妆刀出鞘,所以他们只把这当作是配饰,没有把它带走。
奇怪的是,宁安帝姬一直没有看望漱玉。
本来漱玉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宁安帝姬已经扣下自己,为什麽她不拿自己作为手段逼使裴梦瑶就范?
但漱玉很快便想明白了。
早在裴梦瑶容许漱玉留在海棠馆时,宁安帝姬已经知道裴梦瑶不会为了漱玉就范,漱玉被软禁甚至正中裴梦瑶的下怀,否则依照裴梦瑶的性子,他一定会用上手段把漱玉留在自己的身边。
这不过是宁安帝姬的一个试探罢了。
此刻的严密看守应该是为了避免王妃自裁,使宁安帝姬再度成了众矢之的,但漱玉总觉得事情尚有一点蹊跷,宁安帝姬想必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只是现在漱玉尚未猜透而已。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祸起萧墙的战事迟迟没有结束的徵兆,一时是东风压倒西风,一时却是西风压倒东风,谁也不知道哪一方才是真龙天子,只知道成王败寇,赢家必定不会念着多年的姐弟之情,对输家赶尽杀绝。
不知不觉,漱玉早已玉肌瘦损,锦袖臂宽金钏,髻根松慢玉钗垂,不时背人匀却泪胭脂。
等待是漱玉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像那时候裴梦瑶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漱玉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曾经,漱玉殷殷等待着裴梦瑶的凯旋归来,现在他却在等待着最适当的时机,亲手把那柄银妆刀插进自己的胸口里。
在暑热难当的深夜,罗帐四垂红烛背的时份,每当簟纹独浸芙蓉影,珠络
', ' ')('玲珑,漱玉身在深宫好像也听到重重朱墙外的垂死惨号,嗅到血腥的气味飘散在海棠馆的桃李成荫里。
漱玉只能放任泪薄鲛绡,零露湿红兰,安静地思念裴梦瑶,或是默默地抄写佛经,为裴梦瑶的安危祈福。
他只希望自己手抄的佛经不但护得裴梦瑶周全,也使裴梦瑶死後不至於永堕无间地狱。
若裴梦瑶真的要为了这些杀孽赎罪,那就由漱玉这个名义上的发妻代为承受吧。他不为百姓苍生,为的不过是他的心上人。
漱玉习惯每天散步後坐在抹金排云纹绿琉璃瓦当回廊下,在那些阍寺的看守里,独自听着头顶的风铃清脆作响,遥遥看着绿叶荫浓,云轻日薄。
偶然漱玉会想着裴梦瑶在做些什麽,他有没有受伤,他的断指会不会影响行动,他有没有按时涂抹琼花膏,偶然漱玉却会想起那年的夏天,虹影分晴,香有露,清无暑,自己和裴梦瑶一同坐在白云寺的庭院里,享受着静谧的午後时光。
可惜,大都好物不坚牢,一如盛放後的梨花,注定化作春泥。?
漱玉其实没有嫁给裴梦瑶多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更是分隔两地,但光是这段短短的回忆,已经比他以往的人生更为刻骨铭心。
他一度以为他和裴梦瑶还会有很多日子,他还有机会亲眼看见裴梦瑶登基为帝……
但原来,漱玉的一生那麽快就迎来结束。
今年的春天已经过去了,漱玉等不到明年的春天,再为裴梦瑶亲手制作盐渍樱花了。
没关系的,总会有另一个女人,一个远比漱玉温柔贤慧的女人,会陪伴在裴梦瑶的左右。
从前的漱玉浑浑噩噩地度日,早死或者是晚死根本没有分别,反正没有人想着他,他也不想着任何人,宛如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不留下半点痕迹。
可惜,在漱玉渐渐学会欣赏世间的千般风情,对世间有所牵挂期待时,他却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以前漱玉不懂得这句话的真意,现在他却确切地明白了,好像昨天漱玉才刚刚跟裴梦瑶重逢,今天他已经拿着银妆刀,准备着势在必行的自裁。?
每次相处的细节,每次亲吻拥抱,每个裴梦瑶细小的表情,裴梦瑶说过的每句话,也是漱玉最珍贵的宝物,是他每夜再三回味的往事。
怀抱着这样温柔的回忆,这样的相思之情,漱玉死而无憾。
绿荷初展,海榴半吐,芙蓉花下两鸳鸯,漱玉珍惜着剩下来的日子,晚上他甚至舍不得入睡,只想尽力把握每个时刻,记下以往他未曾注意的美好,当杏花吹尽垂杨碧时,杏花的清香原来如此动人;当池塘淡淡浮鸂鶒时,原来鸂鶒的喁喁细语是如此悦耳。
他舍不得,但他不後悔。
如果没有裴梦瑶,漱玉还在为着蝇头小利营营役役,一辈子也不曾真正地活着。
漱玉庆幸的是,自己的死不是轻於鸿毛,而是能够给裴梦瑶带来一点好处—保全裴梦瑶的名声,洗脱裴梦瑶被逼迎娶男妓的羞辱,使裴梦瑶可以迎娶一个适合他的女人。
他唯一难过的是,自己临死之前也无法见到裴梦瑶了。
如果可以再见裴梦瑶一面,听听他的声音,这该有多好。
绿水波平花烂漫,红榴正堪攀折,絮软丝轻无系绊烟,烟惹风迎,不时飘落窗畔,宛如落花堆雪。
因为暑热攻心,漱玉的胃口更是不佳,午膳时只用了一点素菜,喝了一点汤,便命茶茶撒去午膳。
当漱玉准备抄写《地藏经》时,却看见外面不知何时已是疏雨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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