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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参
甫一回到望舒殿,漱玉立刻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金丝挑绣四窠樗蒲纹锦衾里,长长的盘金锁绣冰梅锦帐垂落在海棠纹澄泥砖上,使他得以暂时逃离宫里的一切。?
漱玉无法自拔地想像着,当裴梦瑶带着贺兰氏出门时,是不是就像当初裴梦瑶和自己在花灯会时的恩爱?裴梦瑶是不是也对贺兰氏说尽甜言蜜语,故意惹她吃醋,喂她吃东西,跟她一起猜灯谜??
枕痕霞黯澹,泪粉玉阑珊,漱玉反覆猜测着,贺兰氏到底是个什麽样的女子,她的性格如何,她的长相如何,她的声音如何??
这贺兰氏或许是如花解语,或许是明媚大方,或许是文静内敛……无论贺兰氏是什麽人,她想必要比漱玉出色千百倍。
漱玉早已知道裴梦瑶的宠爱是花事随逝水,但当他想到当初那些温柔早就给了另一个女人,一个地位如此祟高,漱玉连妒忌的资格也没有的女人时,他还是那麽痛苦。
庭户凝霜雪,数树寒梅,欲绽香英,泥金描蝶恋花八扇画屏後香炉烟袅袅,碧笼金锁横,云雨却已荒凉。
去年同样的时候,在同样的地方,裴梦瑶曾经那麽宠爱漱玉,他给漱玉送真品龙涎,亲自给漱玉画斜月眉,手把手地教会漱玉擎箜篌,还笑吟吟地称赞漱玉的芳华宛如皎月,德行比美玉更为温润……
新人易如玉,废瑟难为弦,现在裴梦瑶怀抱新宠,哪里还会记得这些旧人往事呢?
雾帘云幕荐金盘,璨枕堕钗,枕痕犹带断红残,粉面羞搽泪满腮,漱玉再次深刻地明白,原来望舒殿就是那个无间地狱,那个永无止尽,再无波澜的无间地狱。
望舒殿里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漱玉每天也格外期待向贺兰氏请安,因为他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够踏出望舒殿。虽然只是关在暖轿里,但至少漱玉听到陌生人的声音,知道时间的巨轮是在转动着。?
早在漱玉淋雨病倒後,他已经免了聂司簿授课的差事,现在他连这些事情也提不起兴趣了。
豆蔻花开信不来,尘满金钗股,漱玉成了一支落灰的宝钗,主人早就不喜欢佩戴,把他束之高阁,不闻不问,偶然下人会记得把他拿出来,随意擦拭罢了。
在岑凝华诞下小帝姬後不久,漱玉再一次收到裴梦瑶驾临望舒殿的旨意。
彼时已是翌年的初春,漱玉习惯了日复一日地向贺兰氏下跪请安。又是一个无眠的晚上过去,月引松荫转,珠帘动,影摇花乱,漱玉刚刚把全部红豆捡起来放回木盒里,抬头却见寝殿门前晓色开,红泥药树间花栽。
在收到未央宫的旨意後,漱玉坐在象牙镶玳瑁雕云头纹五屏镜台前,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容颜。?
绿杨堤上乳莺啼,御沟春水浸成霞,帘额红摇波影,扉映琉璃,窗摇云母,金虫玉燕锁香奁,漱玉实在太久不曾见驾,镜里只见环钗谩篸绿丝丛,松髻欹云慵不整,懒画遥山秀,愁到翠眉残,瘦从香脸薄,薄铅馀黛称花冠,腕玉宽金约。
经年不见君王面,落日黄昏空掩门,从去年春暮裴梦瑶摆驾望舒殿以来,漱玉已经有十一个月零十六天没有见到裴梦瑶了。就算漱玉缠绵病榻良久,病愈之後裴梦瑶也不曾探望他。
从前漱玉总会精心挑选面圣时的衣服妆容,然後留意裴梦瑶的反应,猜测他喜爱自己什麽样的衣着打扮。
裴梦瑶喜欢漱玉描画桃花妆,穿着那件淡粉绣折枝杏花襦裙,薰着浓浓的金磾香,他好像还格外喜欢漱玉戴着那根金镶玉蝶翅银丝坠花步摇,他总是一边不断地亲吻漱玉,一边乐此不疲地把玩着步摇上的银饰。?
现在总算盼到裴梦瑶了,漱玉却还是提不起精神,只是出於不想殿前失仪,才吩咐茶茶为自己打理仪容。
漱玉早就明白,无论自己如何悉心装扮,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碧琉璃水浸琼枝,一编香丝云撒地,漱玉渐渐钗重髻盘珊,绿云鬓上飞金雀,然後蘸粉纤纤指,柔荑匀面脂,澹拂黛眉山两点,点翠匀红时世,粉心黄蕊花靥,圣檀心一点蔷薇血。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强整双鸳结,漱玉的指尖沾了点红木剔彩如意云纹小盒里的唇脂,想要让唇瓣更为艳红,终究还是苦笑地垂下手。
桃花红雨梨花雪,漱玉颤金莲缓步,手托珠帘,春风微透,扇底荷花香满,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待他望见圣驾将至,便下去领着一众官人跟裴梦瑶下跪请安。
裴梦瑶远远地免了礼,这次他站得比上次还要远,漱玉只能依靠茶茶的搀扶站起来。
娇云瑞日明春昼,三叠栏杆铺碧甃,正殿里盘雕翦锦金障泥,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漱玉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一身云薄罗裙绶带长,紫丝罗带鸳鸯结,满身新裛郁金香,翠钿斜映艳梅妆。
为了掩饰憔悴消瘦,漱玉的妆容极为穠艳,也用上了极为馥馡的薰香遮盖苦涩的药味。?
裴梦瑶比一年前更要绰约动人,容貌幽香映水,旖旎清绝,远峰螺绀低凝,身姿似疏
', ' ')('影笼月。至高无上的权力,万民膜拜的高傲,使他的天香丽色永远不带有半点阴霾。
然而,当裴梦瑶看见漱玉时,他的眼神却闪过一丝不自然,这一丝不自然准确无误地被漱玉捕捉了。
这种眼神既熟悉又陌生,比上次的眼神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前漱玉在蕊珠阁卖身时,也在不少因为禁娼令而被逼找男妓寻欢的客人身上看过这种眼神—身为只好女色的男子,看见同为男子的漱玉作女子的装扮,即使漱玉的长相举止被调教得娇柔秀气,他们还是出於天性地觉得反感。
因为,哪怕漱玉再是刻意地打扮成一个女子,他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曾经裴梦瑶会因为那一篇篇意切情真的《长门赋》而对漱玉心软,漱玉知道现在裴梦瑶已经不会再次被自己打动。
裴梦瑶很快便微笑道:「朕的贵妃依然如斯美丽,只是瘦了一点,去岁的病没有留下病根吧?」?
晴香满架笼永昼,风扬游丝随蝶翅,玉铺繁蕊,翠拥柔条,裴梦瑶的言笑晏晏一如最初,漱玉却觉得眼前人是如此陌生,使他感到那麽迷惘,不知道该用什麽态度面对这个人,更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麽缘故,在什麽时候,愿意为了这个男人而倾尽所有。
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经历,好像也在一刹那化作梨花满院飘香雪,再也抓不紧了。
漱玉定了定神,蝉鬓轻笼云鬓巧,星靥笑偎霞脸畔,他温柔地笑道:「托陛下洪福,臣妾的身体无恙,只是最近偶感风寒,没什麽胃口而已。」
裴梦瑶失笑道:「这样瘦下去,朕的嫣贵妃就要被风吹走了。」
话音刚下,裴梦瑶立即蹙起眉头,似乎很不喜欢这句不吉利的话。
漱玉素来察言观色,他正好留意到裴梦瑶换了另一个皮革指套,便立刻笑靥嫩花拆,转而问道:「最近春雨潮湿,陛下可有按时使用琼花膏?」
裴梦瑶抬起素手,不以为然地看了看那个指套,说道:「皇后知道朕的旧患後,特意命人从豳州进贡了一种很特别的小牛皮革。那里的工匠把皮革打磨得极为单薄,就算长期戴着指套,伤疤也不会发炎疼痛。」
雀扇团圆掩香玉,桃艳妆成醉脸,漱玉轻笑道:「以後陛下不再需要琼花膏,实在是太好了。」?
裴梦瑶深深地看着漱玉,低蹙两眉秀绿,漱玉唯有陪笑道:「对了,臣妾还忘了恭喜岑昭训为陛下诞下小帝姬。」
虽然只是弄瓦之喜,但裴梦瑶依然晋了岑昭训的嫔位。
裴梦瑶淡淡一笑道:「幸好母女平安,女医也说小帝姬很健康。」?
宫缬悭裁翡翠轻,团扇文犀松串水晶明,漱玉藏起心里的酸涩难受,障羞斜映远山横,带笑缓摇春笋细,说道:「那可是陛下的小帝姬,长大後一定是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
裴梦瑶独自走进正殿里,双手垂落身侧,不像以往般牵着漱玉的手。漱玉跟在裴梦瑶的身後,半踏长裾婉约行,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迟日曈曨光破晓,云母空窗晓烟薄,曲栏伏槛金麒麟,薰馥绣幄,金炉满爇,龙麝烟斜,正殿笼罩在如梦似幻的光晕里,淡淡的阳光在白石素漆屏风上安静地流淌着。
曾经,这种难得的独处是让漱玉感到温馨的,他会靠在裴梦瑶的胸前,尽情地撒娇求欢,被裴梦瑶百般宠爱,他们有着永远说不完的话题,永远不会满足的亲吻缠绵,但现在漱玉的内心却生出一个使他难以置信的念头—
他在想,裴梦瑶什麽时候会离开。
漱玉本该在苦苦等候裴梦瑶,他本该那麽渴求裴梦瑶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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