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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贰
以前还有嫔御每天在望舒殿里向漱玉请安,她们的欢声笑语使偌大的宫殿不那麽冷落,从今以後却只有漱玉一人呆坐在望舒殿里,听着春雨的淅沥,听着盛夏的蛙鸣,听着深秋的风啸,听着冬日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
岁月悄无声息地消逝,漱玉这个被牢牢地蒙上面孔,锁起四肢,不能看丶不能听丶不能说,不能跟任何人交流的贵妃,要是有一天死了,可会有人发现?
清漪倒映千树残雪,疏枝冷蕊压群芳,晓风吹入风华殿,万叠罗屏拥绣,尺晴霞牖卧水,风华殿作为皇后的寝宫,其陈设格局自是比望舒殿还要华贵几分。
正殿中央的古铜雕九转乾坤鼎不住地吐出白烟,漱玉认得那是真品龙涎的香气—裴梦瑶之前把这龙涎香赐给漱玉,漱玉却一直舍不得使用。
原来这份赏赐也不是漱玉独有的。
小髻簇花钿,漱玉螓首低垂,黛眉巧画宫妆浅,玉佩珠缨金步摇,铢衣稳束宫腰细,他紧紧地抱着天青掐丝珐琅六瓣花纹暖炉,免得被人发现自己的双臂在发抖。
一个老宫女从湘妃竹帘後走出来,她向漱玉行了大礼,说道:「启禀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尚未回銮,请娘娘稍等。」
漱玉问道:「请问皇后娘娘的凤驾何在?」
老宫女回答道:「回禀娘娘,昨夜皇后娘娘是在未央宫的後殿留宿的。」
自古以来,帝王寝宫的後殿也是召幸宠妃之处,漱玉在後宫那麽久,裴梦瑶却从未召他至未央宫里侍寝,或者是伴驾—不,皇后是帝王的正妻,她的留宿甚至不能称作侍寝,侍寝只是用来形容嫔御,因为她们唯一的职责就是在夜里侍候君王就寝,幸运的话为君王诞下子嗣而已。
漱玉颔首道:「我明白了。」
老宫女命人奉上茶茗糕点後,便福身告退,回到竹帘後。
漱玉一直默默地站在原地,茶茶上前劝道:「娘娘还是先坐下来吧。」
然而漱玉只是摇摇头,这是他首次向贺兰氏请安,他必须站着恭候凤驾,他不想让贺兰氏对自己产生一点点的坏印象。
昨夜漱玉几乎没怎麽睡过,大清早便起来准备梳妆更衣,花了不少时间画妆掩饰病容,所以还没有吃过早膳。
本来几天前漱玉已经挑好请安的衣着,但刚才一连换了好几套衣服却仍然不满意,最後才换上了鹅黄素襦配上金泥百襇裙,皆是以博山锦裁成,腰带上则系着荷叶鎏金铜浮雕云龙纹禁步,既合乎贵妃的地位,也不会显得过於招摇。
虽然贺兰氏见不到漱玉的模样,可是风华殿的宫女阍寺还是见到漱玉,漱玉当然不希望出现一点错失。
漱玉本就落下病根,膳食必须定时,一旦没有吃早膳,他很快便感到头昏眼花,双腿酸软,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双金镶翡翠蝴蝶珠串耳坠重重地晃动了几下。如非茶茶一直搀扶着漱玉,漱玉早已倒下来了。
屑琼霏玉堆檐雪,枝头红梅浓与胭脂傅,殿里龙涎灰暖细烘香,不知道等了多久,漱玉不但面无血色,双腿也快要失去知觉了,整个人几乎是靠在茶茶的身上,他方才听到紧闭的朱红冰裂纹殿门外传来鸾铃的声音。
漱玉低头盯着凤鞋上镶着的雪白珍珠,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逼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无数次地想像过今天的请安,想像贺兰氏会怎麽对待自己,现在他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好像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
漱玉终究是要面对现实的,他早就不是裴梦瑶的妻子了,现在他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贵妃,每天也要向裴梦瑶现在的妻子,皇宫里唯一的女主人下跪请安。
终於,漱玉听到竹帘後传来衣衫窣动的声音,然後他听到老宫女说道:「皇后娘娘驾到,宣嫣贵妃。」?
漱玉把暖炉递给茶茶,花了一点力气站直身体。他抬头看着纹风不动的竹帘,准备跪下来。?
他出身低贱,这一辈子跪过那麽多人,小时候跪在地上被调教嬷嬷拿着藤条抽打丶破身後因为赚不够钱,所以跪在银针上被老鸨拿着木棍殴打丶还有跪在床下被恩客拿着皮鞭鞭打丶赤身裸体地跪在雪地上被前来捉奸的恩客的正妻当众掌掴……
跪了千万遍,漱玉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然而这一次双膝却是如此僵硬,好像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在拉扯着他,不让他跪下去。?
这一跪下去,漱玉今後就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妾,跟裴梦瑶作为夫妻的过去自此一笔勾销—
因为,竹帘後的女人才是裴梦瑶真正的妻子。
「噗」的一声,漱玉还是跪下去了,他向着深不见底的竹帘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忍下铺天盖地涌来的头晕目眩,恭恭敬敬地道:「嫔妾嫣贵妃祈氏,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每说一个字,漱玉也感到像是被针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痛得几乎说不完整句话。
他只能不断告诉自己,自己终究是会习惯的,习惯当一个泯然於众人的妃子,习惯每天向高不可攀的皇后娘娘下跪请安,习惯自己不
', ' ')('再是陪伴在裴梦瑶身边的那个人,习惯在望舒殿里远远地看着未央宫的烛火……?
「传皇后娘娘手谕,给贵妃娘娘赐座赐茶。」
竹帘後传来老宫女的声音,漱玉正要站起来,却不慎一个踉跄,重重地跌跪在地上,膝盖剧痛得使漱玉几乎冒出泪水,他平日明明没那麽怕疼的。
「传皇后娘娘手谕,贵妃娘娘是不是身体不适?」
明明贺兰氏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话,但因为漱玉见不到她的神情,听不到她的语气,所以漱玉不知道贺兰氏是真的在关心自己,还是她已经觉得自己在失仪,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蓄意挑衅?
隔着如此阴森厚重的竹帘,漱玉对贺兰氏实在是一无所知。
贺兰氏就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狰狞巨兽,身为後宫之主,一国之母,食汤沐邑四十县,居高临下地掌握着漱玉这头低贱的小玩物的生杀大权,只需一个指头便可以把漱玉碾压粉碎,漱玉却永远无法揣摩其喜怒哀乐,只能束手待毙。?
他总算有点明白当初那群嫔御为何如此害怕自己了。
漱玉不敢细想,小声地回答道:「谢谢娘娘的关心,嫔妾只是一时失足。」
茶茶架着浑身无力的漱玉在下首坐下来。
蜂腰簇翠,燕股横金,漱玉却是颦损眉山碧,脸色惨白得可怕。他勉为其难地正襟危坐,谢过贺兰氏的茶,浅浅地尝了一口。?
「传皇后娘娘手谕,贵妃娘娘可喜欢那些糕点?」
刚才漱玉碰也没有碰奉上来的糕点,他只好再次下跪谢恩,把面前的桃仁酥送到嘴里。
桃仁酥早就放得凉透了,漱玉几乎是食不下咽,但他还是微笑道:「嫔妾谢谢皇后娘娘的赏赐,桃仁酥的味道甜而不腻。」
这场请安极为乏味,贺兰氏循例慰问漱玉的病况,赐给漱玉一些珍宝和药材,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她的态度大方得体,平易近人,只是把漱玉当成一个普通的嫔御,而不是曾经的瓕王发妻,曾经的青楼小倌。
漱玉却是半分不敢松懈,每次回话也是经过仔细推敲,确定不会使贺兰氏感到丝毫不快,比从前面对那些刁钻的寻芳客更要费神百倍。
那时候漱玉的小命掌握在那些腰缠万贯的客人的手里,现在他的小命系於贺兰氏的手里,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当漱玉准备跪安告退时,他方才发现衣服早就被冷汗里里外外地湿透了。他看了看黄花梨卷云纹夹头榫平头案上的饕餮纹青玉漏,原来自己跟贺兰氏只是相处了一刻,感觉却好像是过了半个时辰。
正在此时,老宫女说道:「皇后娘娘还有见面礼赐予贵妃娘娘。」
漱玉立即跪下来接受赏赐,赏赐的无非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个老宫女念到最後,说道:「一双九九消寒图。」
听到这里,漱玉不禁有点诧异,九九消寒图不是什麽贵重的东西,不像是皇后会赏赐的东西。?
宫女奉上的九九消寒图绘作折枝梅花的模样,九朵九瓣梅花,恰好是八十一片花瓣,虽然纸质极为粗糙,画技却相当精细,构思也是极为巧妙,不像是宫里画匠的风格,大约是民间里的东西。
果然,老宫女道:「先前陛下和皇后娘娘在京城微服出巡时,皇后娘娘看中了一间卖画的摊档,特意在那里买了十数幅九九消寒图,赏赐给各宫嫔御。本来皇后娘娘打算在入冬前赏赐给贵妃娘娘的,但贵妃娘娘一直玉体抱恙,所以拖延到现在,贵妃娘娘可以在明年使用这一双九九消寒图。」
漱玉如常地磕头谢恩,嘴里说着客气话,实际上他根本没有留意自己在说什麽,只是呆呆地看着竹帘的底部,竹帘却是一直垂落到金砖上,使漱玉甚至无法窥见贺兰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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