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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我们洗好了!”
土蛋欢欢喜喜地跑出来,怀里扔进来一个散发着香甜气味的大白包袱,他被砸了个趔趄,还乐呵呵仰着头:
“我阿爷也好了!”
戎克见他这么开心,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去,反而是沈劭在纠结要不要戳破着傻孩子的幻想。洗干净的土蛋不那么土了,瘦骨伶仃的一小只,活像成了精的火柴棍子,一对眼珠子在营养不良的脸上大的离奇,可爱中带着几分奇怪。
沈劭在拎着他和牵着他两个选择之间徘徊,就见他妹妹也咯咯笑着跑出来。
比起火柴精一样的哥哥,小丫头的可爱更纯粹,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蛋圆嘟嘟的,乌溜的眼珠子在看见他们的刹那亮起来,张开短短的手臂扑到戎克腿上,口齿不清地咿呀着:
“仙仙...仙...”
沈劭选择把她抱起来以解决师尊路上的拦路石,戎克递了个眼神给他,沈劭会意地用脚拦住准备跟进去的土蛋:
“把这袋子枕蜜放厨房去,拿灵泉浸泡,泡开了取一半出来做糕饼,剩下一半放缸里酿酒。”
见他没动,沈劭一瞪眼:“快去。”
“可是我阿爷...”碍于他的淫威土蛋嘟嘟囔囔地走开。
沈劭抱着满嘴“仙”个不停地丫头蛋子坐在外间,把屋内的动静收进耳朵,怀里的丫头蛋子充分发挥自娱自乐的精神,正在孜孜不倦研究他的头发,他看着她,问道:
“叫什么名字?”
“仙...?”还未掌握语言能力的丫头仰着头张着嘴,沈劭了然:
“咸蛋。”
小姑娘茫然,本能地合上嘴,看见沈劭说完一脸嫌弃:“真难听。”
在她两边嘴角不断下坠的时候沈劭及时叹了口气:“咸蛋儿啊...你阿爷要没了。”
........
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珠,躺在床上安详地出气,直到戎克进来才颤巍巍地爬起来,试图给救了他爷孙的仙家行礼。
“死之前别浪费力气了,说说你们的情况吧。”戎克单刀直入,在床边的凳子坐下。
老头听了他的话躺回去,干瘪的唇咧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抖了一会儿才出声:
“我们从珉南山下逃出来的,村里通向外面的路几十年前就断了,入口不好找,但仙家一定有办法...我们这次出来...就是想问问桐山的神仙...真的...真的是神仙吗?”
珉南山是离桐山最近的山,是正儿八经的神仙脚下,神仙脚下生人是多少凡人羡慕的对象,可偏偏混的不成人样。
老头哑笑一声,用唾沫润了润后来,脸色有些灰败,不知是想明白了什么,转口道:
“那俩娃可怜,打小没爹没娘...他爹娘执意要去割乌膏,管事的说割够三斤就给俩孩子上仙籍,之后就算做不了神仙也可以给在神仙府邸打杂,一辈子就有着落了。这种事情老汉不知道见过多少,告诉他们是假的是假的,他们不信,就是不信...
果然...去了就没回来,那些割乌膏的人...有回来的,但回来没多久就死了。”
“一斤乌膏三千命,他们不知道?”戎克问。
“知道...不敢知道...没有办法啊...”老头眼角流出两滴泥浆似的泪:
“不知多少年前,桐山出了神仙,我们祖上开始帮神仙做事,在山下沤胶土,听说这样,能长生,能修道,大家就去,果然,干没多久就有人被神仙相中带进山去,回来的时候飞着回来的,所有人像过年一样高兴...
然后回来的人又开始带大家种草药,说是仙草仙药,种好了一世太平,神仙还重重有赏...
田里的庄稼全被推了,鸡鸭鹅牛羊,养的所有牲口都杀了,要腾出地种仙草...可是,地里不种粮大家吃什么...不知道祖上是不是昏了头,觉得帮神仙做事也喝露水也能活...”
戎克沉默地听着,老头干哑的声音还在继续:
“果然后来闹了饥荒,有人饿的去吃仙草,一口下去当场暴毙,死了很多人...所有人这才想起自己是人,还要吃饭的...饥荒后管事的神仙——就是那些回来的人,就给大家派粮票,一亩胶土换一张,一亩仙草换十张,一张粮票勉强够一个人一天吃...大家莫黑莫白地干也吃不饱...有人想逃,就是逃不掉,我从小时候就见过,逃不掉的人在自己屋里吊死...”
他露出一个惨笑,那张皱巴巴的面皮看起来格外渗人:
“神仙往死人屋里一转,出来时手上提了一串透明的光团,说是这一家子的魂魄,要拿去做鬼仆,警告大家死了也别想逃。”
他说到这里怔住了,不明白高高在上的仙人为什么要为难他们这些草芥一样的凡人,他见过各种神通,随便使一两样都够整村人活下来了,可这些神通偏偏被用在折磨人上...是只有他们那的神仙这样还是世上神仙都这样,他疯了似的想知道一个答案。
“你是怎
', ' ')('么逃的?”戎克见他不说话,就问。
“阵法,管事神仙屋里有个传送阵,我琢磨了十几年才勉强搞懂该怎么用,但还没等用上,俩娃的爹妈就没了...”
“没有修为擅动阵法,会死的很彻底。”戎克轻声道。
老头嘿嘿一笑:“我知道,管我们的神仙说根本没有投胎这回事,人死了就是死了,彻底点也好,免得死了还被抓回去...”
其实有,有道行的亡魂和没有道行的不一样,投胎这事是修者专属,凡人若想投胎,得生前结大善果,也就是积功德。
这老汉身上若有功德,魂魄不至于薄成那样,他明明救了俩小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魂气不该这么稀薄,他原以为他之前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现在看来是因为擅动阵法,凡人以精气功德启动阵法,用一次从肉身到魂魄就废了。
老头像耗尽了生气,后面的声音变得微不可查:
“仙家,老汉可以给您做鬼仆,您救救那俩孩子,他俩得活下去。”
戎克神情淡淡:“你这样的鬼也做不了。”
老头咬咬牙,一狠心:“我还知道种手段,可以用人魂入药...”
“那是大因果,要遭天谴的。”
“我自愿的,不算您的因果...”他浑浊的眼睛里浮出哀求的泪光:“俩孩子不是我亲孙,他们亲阿爷对我有大恩,我得报。”
像害怕戎克不听,他不顾喘气急忙道:“那年闹饥荒,神仙给的实在不够吃,他阿爷就带头去闹,虽然死了不少人,但总算给大家闹来了粮食,可他自己却被神仙扒了皮,做成灯笼挂起来......”
他渐渐没了声,可怜巴巴地看着戎克,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无耻——仙人讲因果,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就沾上了,他一个人的分量不够,一村人的也许就够了呢。
戎克沉默半晌,问:“土..我是说大点的男孩,他身上的功德是不是你们弄的?”
沈劭告诉他的时候他就想到这个,果然,老头突然极度惶恐,矢口否认道:“不..什么功...”
“他身上的功德金光...”
老头衰朽的躯体陡然弹起,脸上浮出长藤一样的血管,他挣扎着爬下床,恐惧令他浑身觳觫,一双圆鼓的眼珠子死死瞪着门外,喉咙里发出赫赫的气流声,像是企图咆哮什么。
戎克忙把他抱回床上:“我对自己的道心起誓,绝不会伤害那俩孩子。”
老头死鱼一样的眼珠子看向他,不知过了多久,僵硬的身体才渐渐放松,轻轻点了点头:
“我信。”
他长吁了口气:“他阿爷找的办法...村里其他人,还有我,能给的都给了,没指望孩子回来就所有人,能好好地活下去就够了,否则我们对不起他阿爷...”
说完,许是大限将至,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他看着戎克,笑起来:“您是好神仙。”
戎克摇摇头,挑起鬓边一绺艳如火烧的红发道:“我是魔头。”
“....那魔头就是好神仙。”老汉慢慢合上眼,笑出心满意足的感觉,粗哑的嗓子费力说出这辈子最后的话:
“我黄胡说话算话,自愿献魂魄给...这位魔头大人...”他挪动干枯的手指,递给戎克一枚小小的玉简,上面记载着他说的人魂入丹的法子,气若游丝地把话说完:
“可为仆为役,可入丹炼器,可为所欲为...悉为自愿,天地不究。”
言罢,他摆头看向门口,睁着眼睛断了气。
........
门外的俩小孩还围着沈劭叽叽喳喳讨论怎么将甜甜的小金花做成糕饼,介于一个不太听的懂噩耗的咸蛋还不会说话,一个一门心思放在自家师尊身上的沈劭懒得搭嘴,其实只有土蛋一个人在叽叽喳喳。
屋里的人一咽气,沈劭若有所觉地看过去,并伸手捂住土蛋的嘴。
戎克出来说:“你接管紫府,我送他入轮回。”
沈劭蹭地站起来,趴在他腿上的咸蛋滑到地上,俩崽子都懵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去送。”
戎克果然拒绝,两个人就这么杠上了,谁也不让谁。
“沈劭,这是我要做的事。”
“师尊要做的事情吩咐徒弟做不是天经地义吗?”
不是他忤逆,只是送凡人入轮回得神魂离体陪入轮回道,轮回道罡风凛冽,对生魂威胁极大,更别说还得分神护住凡人脆弱的魂体,想想其中的艰辛和风险,沈劭就心如刀绞——戎克受心魔所困,神魂本就有伤,这一来一回不知要遭多少罪,甚至可能烙下后遗症。
但反之亦然,戎克也能让沈劭冒这种险。
俩小孩从茫然中回神,往屋里看去,土蛋喃喃道:“什么轮回,为什么要轮回?”
师徒两人没有安抚孩子的时间,为这件事争得差点打起来,最后戎克扯过沈劭的衣领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挣扎良久,终于让步。
', ' ')('戎克说的不无道理,炉鼎体质不稳定,之后万一又发情,沈劭一旦有伤,两人都得失去战力。
“神仙,我阿爷怎么了!”土蛋焦急地来回拉扯沈劭的裤脚,他想进屋看,但又不敢,早在不该理解死亡的年纪他就看过了太多死亡:
一去不归的父母,活活饿死的叔伯,被扒皮做灯的邻居....太多太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天真懵懂,他拽着的神仙也没打算保护他的童真。
沈劭揪着俩崽子跟着戎克进屋,见戎克皱眉,他强调道:
“他们不小了。”
说罢,扭头又对身边的土蛋和咸蛋道:“你们阿爷,死了。”
两蛋下意识要嚎,沈劭冷喝:“不准哭,师尊要施法送他入轮回,不然他就死透了,入了轮回他转世,回来比你们年纪还小,哭什么哭!”
土蛋和咸蛋又猛地住嘴,只有眼泪还在啪啪地掉。
“我给你护法,你当心点,不对劲就马上回来,我...”
沈劭想了又想,一颗心仍七上八下,蛋这事戎克比他有经验,他操心也没用,只得恶狠狠瞪着身边不停掉泪珠子的两蛋:
“别哭了,吵着师尊,小心你阿爷没有来世。”
戎克哭笑不得,这兔崽子迁怒的一把好手,忍不住笑叹:“行啦,我不会有事的。”
......
土蛋不敢哭也不敢问,身边的妹妹哭了半晌睡过去了,他眼巴巴看着床上平躺的阿爷,还有红头发的神仙,又看看自己身边表情不善的黑发神仙,小小的脑瓜子里挤满疑问。
阿爷不是治好了吗,怎么就死了?轮回会去哪,该怎么找,找到以后阿爷忘了他们怎么办?他们还有阿爷吗?
“看什么?”沈劭斜了土蛋一眼,土蛋立马眼观鼻鼻观心,疯狂摇头。
沈劭抓起他的后领抱到怀里,没了支撑的咸蛋差点摔在地上,沈劭扶了一把,拯救了她的小脑袋瓜,顺便让她靠着自己。
神仙虽然凶了点,但长的好看心地也好,土蛋的胆怯又被压回去,细声细气问:
“师尊...”
谁想这俩字一出,抱着他的人立马横眉竖眼:“是我师尊。”
土蛋瘪了瘪嘴,他也不知道神仙叫什么啊。
“知道怎么沤胶土吗?”沈劭没好气地问。
土蛋也不知道神仙在想什么,老实巴交地点点头:“知道,要把八十一种动物的尸体剁碎、腌渍,加草药发酵四十天,再取出来浇在田里,与泥土充分混合...”
所以他一直很怕妹妹吃泥巴,泥巴又脏又臭,吃了不得出人命。
“那你知道胶土用来干嘛吗?”沈劭又问。
“种,种仙草?”土蛋有些不确定,他还没有参与这个环节的资格。
“大部分吧,还有一些会用来炼丹炼器。”沈劭点着头:
“胶土只能种最低级的仙草,有能耐的修士会避免用胶土里长出来的仙草,这些仙草通常是大门派要的,离你们那最近的是桐山关吧?”
土蛋不安地绞着手指:“不知道。”
村里对他们的统称就是神仙,能飞的就是神仙,谁管神仙是什么门派的。
“还有乌膏,一斤乌膏三千命,意思是攒一斤乌膏得三千人的性命才够。”沈劭眼里压着冷嘲。
“可阿爹阿娘说...”土蛋急了,他不是这么听说的。
“乌膏有毒,乌膏树高百丈,是一种妖树,树身光滑油润,粗大无比,根本无处落脚,踩乌膏的人得用刀鞋一点一点爬上去,中途可能还惹怒乌膏树,被抖下来,就算爬到了,乌膏坚硬,凡人的刀一次只能挖下一指甲盖那么多,攒一斤得爬多少次?”
沈劭嗤笑:“知道神仙为什么不自己去割吗?因为妖树是命,他们去了沾染因果,严重的要偿命的,你们不一样,你们是自愿的,这就没因果了,当然得你们去。”
土蛋登的红了眼,闷闷道:“神仙要乌膏干嘛?”
“炼丹,易骨丹,吃了以后傻子都能修仙,那是可以改变仙修命运的天品丹药,根骨不好的修者可以靠此改天换命。”
沈劭低头一笑,看着土蛋:“你吃了也可以变成神仙。”
这个笑容让土蛋莫名有些恐惧,他迟疑着摇头,沈劭这才弹了他一脑瓜崩:
“三千斤乌膏才能炼出一颗易骨丹,你想想一颗丹丸要了多少人的命?”
土蛋呼吸发急,他算不出来,但他知道很多,很多很多。
“这些命老天都记着呢。”沈劭轻声道:
“土蛋,你阿爷是为这死的。”
“神,神仙...救救其他叔叔婶婶,他们不知道割乌膏会死。”土蛋红着眼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望着沈劭。
“不止割乌膏会死,沤胶土、种仙草,都是要人命的,对凡人来说,这些东西都有毒。”沈劭冷静地告诉他。
“那我....阿妹...”土蛋慌忙去摇咸蛋,沈劭按住他的手:“你们还
', ' ')('好,跑的早,年纪小,以后好好修炼,救自己的命。”
土蛋愣了愣,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大喜:“神仙教我?”
沈劭不屑一哼:
“说了这么多,你还还求神仙?没听懂神仙是什么玩意儿?忘了告诉你,我们不是神仙,我们是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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