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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时戎克感觉脑袋像被重锤狠敲过,耳鸣与目眩齐来,心跳如鼓,血流汹涌得几乎要冲破血管,腹内翻江倒海,来自冥府的阴气还在体内盘桓。
半晌血气稍平,他听见门徒弟在恐吓小朋友,想起闭眼之前也听见他在吓唬小孩,感情这种行为还可以持之以恒了。
他忍着晕眩下床,脚却像踩上一团棉花,差点栽倒在地,还是沈劭眼疾手快,流光一闪瞬进屋里抱住他——
“师尊。”
沈劭克制着把他打横抱起的冲动,扶他坐在椅子上,忧虑的眼神一刻没有离开他。
门外两只蛋被他迅猛的操作惊住,还未及询问魔头和神仙的具体区别就险些被他衣摆掀起的风吹翻,土蛋抱住一脸懵的妹妹,两人扒着门框观察屋里的情况。
“喝点水吗,头疼不疼?哪里不舒服?我扶你去床上躺一会儿?”
戎克拿开沈劭给自己擦汗的手,他知道自己一滴汗没流,余光瞟见门槛上趴着的俩脑袋,撑着沈劭的手站起来对门外道:
“进来吧,看看你们阿爷,以后看不到了。”
俩蛋本来被沈劭吓的不敢哭,听他这么说泪珠子迅速在框里集结,眼看就要掉下来,嚎啕的声音也在嗓子里酝酿,谁想沈劭横了一眼过来:
“不许嚎。”
土蛋率先憋住,顺便捂住旁边妹妹的嘴,细声细气地抽噎。
小孩子嗓子尖,高起声来正常人听了都难受,戎克才从轮回道下来,灵魂深处的黄泉寒气还未散尽,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好在俩小子乖觉,说不准嚎就没嚎,沈劭觉得自己以后可以对他们宽宏一点。
戎克累得很,没工夫管徒弟对外摆谱,俩孩子落他手里幸也不幸,但好赖能活,他拍拍徒弟的手,小声道:
“扶我去旁边那屋。”
沈劭二话不说就把他打横抱起,嘴里道:
“你现在神魂不稳,冷风吹的头疼,徒儿帮你挡挡风。”
这声音还有俩孩子的哭哭啼啼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了——戎克昏昏沉沉地觑着眼,嗯了一声,面子问题无关紧要,何况徒弟好得很,从来不让他为难,除了越发喜欢和他肌肤相亲外没其他毛病。
此时黄泉罡风的后遗症开始发作,他浑身冷的不正常,寒气像把小锥子专挑关节软当敲,他克制不住地哆嗦了下,沈劭把他放在床上,扯了好几条被褥包住他,在屋里生了火,这才让他发僵的手脚慢慢有了知觉。
“好点了吗?”
沈劭把他的手拢在掌心呵气,手钻进被子不停搓揉四肢和胸腹,戎克被包成一个茧动弹不得,在他紧张兮兮的注视下懒懒一笑:
“想喝点酒...去酒窖里拿一坛,要烈酒,不要那种软绵绵的甜酒。”
沈劭不甚赞同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没说什么,乖乖往酒窖去了。
酒是好东西,在戎克还没称霸北域,沈劭还没有基本常识的时候,酒是治病疗伤的良方。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魔修带着走路跌跌撞撞的奶娃娃在蛮荒世界讨生活相当艰难,受伤是家常便饭,戎克经常带着满身的血气和寒气回到和沈劭的临时居所,懒散又傲慢地告诉屋里的小崽子说周围清理干净了,要他趁天没黑给他带几坛酒回来。
否则会疼的睡不着觉。
戎克没说,但沈劭就是知道。
他疼的时候不吭声,呼吸沉重,比屋外咆哮的风声更让人揪心,喝了酒以后他会平静许多,脸色也呈现出一种好看的红润,让不懂事的毛孩子以为他真的好了,于是放心地呼呼大睡。
因为魔气不似灵气,没啥疗伤治病的效果,受伤能不能修炼是门玄学,有人试过,但基本上都走火入魔了。
戎克不会在沈劭没有招架之力的时候冒险,只得用土法子硬抗。
这渐渐成了一种习惯,就算后来有极品疗伤丹药傍身,戎克也没改掉这个毛病。
装满烧刀子的酒坛沉甸甸压在沈劭胳膊上,怀里的酒粗糙低劣,是贩夫走卒的最爱,也是年幼时他唯一能弄来的酒,不知怎的就成了戎克的心头好。
“杵在门口干嘛?”门里的人问。
沈劭无声叹了口气,推门进去,戎克好像已经不那么冷了,披着被子靠在床头,外袍被扯散,露出小半片胸膛,姿势潇洒,见徒弟抱酒回来就招招手,沈劭不情不愿地递给他,还道:
“我可以学一点仙门疗养的术法。”
戎克白眼:“不是最讨厌仙修了吗?”
说着,他拍开酒封,也不拿碗,仰起头就着坛口猛灌,豪迈的与他病态的面色格格不入,但很快,血色重新回到他脸上,他像没事人一样抹了抹嘴,抓起被子擦拭溢到脖子和胸口的酒液,朝沈劭扬起剩下半坛:
“要吗?”
沈劭伸手欲接,那人使坏地收回手:“小孩子不能喝酒。”
沈劭无奈一笑,撩开衣摆坐在他对面:“师尊,你看看我,小孩子?”
戎克眯着眼,眼神醺然,突然咧
', ' ')('嘴一笑,轻声道:“沈劭,你很好,你长大了。”
他说着又喝了一口,抿了抿嘴,把酒坛子抱在怀里,摇摇头:“不,你没长大的时候就很好。”
沈劭瞥了眼快见底的酒坛子,问:“怎么好了?”
“你从不说我多管闲事,我要做什么你都全力支持,还有嘛...”他吃吃一笑,沈劭也忍不住跟着笑,还悄无声息地把酒坛子从他怀里扒出来:
“还有什么?”
“长得很好。”戎克哼道。
沈劭佯装羞赧,抿嘴一笑:“我的脸说它很荣幸。”
戎克被他逗乐了,抢过酒坛干到底,空坛扔地上,突然问:
“徒弟,我要是不小心死在轮回道上,你怪不怪我?”
沈劭蓦地变脸,喉咙里像堵了铅块,什么也说不出。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人,让你失去我,你恨不恨?”
“......”
戎克长叹一声,闭上眼,声音是一种酒润过的沙哑:
“这次我托大了,差点没回来。”
沈劭浑身僵冷,愣愣地看着他。
“没能把他送入轮回,老人家替我挡了一击,他其实有大功德,可惜了...本可以轮回的...别告诉土蛋他俩,留个念想也好。”
戎克有种不好的预感,频发发情的身体还有破除无望的心魔带来的后果比原本想象的更严重,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它曾有裂山分海之能,现在却保不住一个凡人的魂魄。
这一次因为老汉临死前的誓言,那抹凡魂及时苏醒推了他一把,下一次呢?他并不后悔做这一切,可又忍不住想,如果他有什么事,沈劭会怎么样呢?
沈劭喉头艰难地滚了两下,低声道:“被罡风击中...不一定就魂飞魄散了。”
“是啊,我也这么安慰自己...”戎克自嘲地低下头。
沈劭看着地上的空坛问:
“凡人的酒喝了真的会醉吗?”
戎克揉了揉有些昏沉的头,嘴角一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没了。”沈劭颠了颠空坛子:“什么味道?”
戎克想了想:“像吞刀子,拉的嗓子疼,到肚子里像火烧。”
“那你还喝?”沈劭皱眉,伸手摸他的肚子。
戎克不以为意地笑笑:“冷的时候烧一烧挺好的。”
沈劭将他连被子一起抱进怀里:“那师尊醉了吗?”
“...不知道。”
“那你听好,我不怪你。”沈劭把头埋在他颈边,默了良久才道:
“你要是不多管闲事,就没我了。”
也不会有炼魔城,不会有魔宫,不会有今天的北域。
修魔的人几乎每个都特立独行,但几乎每个魔修都会骂戎克惺惺作态,道貌岸然,他管的比自恃正道的仙修还多。
北域还不是魔域的时候,改道修魔没多久的戎克在雪野里漫无边际地走着,觉得自己像具行尸走肉,仇恨与愤怒在胸腔里时有时无,疲惫与茫然反倒有形有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他知道自己是众生贪欲的对象,这个世上,怀璧其罪,无璧也罪,天地浩荡,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他一路经过十来个空无一人的村庄,其中十不足一的是魔修干的,剩下的都是“仙人”的杰作,高高在上的仙修不会直接对凡人动手,可他们纵容、包庇、挑拨、怂恿...
他们需要灵草、丹药、灵气、灵石、鬼仆、鬼差、灵宠...需要的如此之多,但更重要的,他们需要匡扶正义,倘若没有正义给他们匡扶,就得先把正义推倒。
戎克知道,这些村子都是被推倒的正义,他在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子里听到了一声奶猫似的哭叫。
这是他重生以后,天地间除了风呼雪啸外的第一个声音。
他仿佛得了某种召唤,手忙脚乱地在泥水和雪水里寻找那个声音,然后他从地里刨出一个冻得浑身紫红的婴儿。
婴儿身上的襁褓单薄,完全不足以抵御北域冰寒,他早该在出生那一刻迎来死亡,却不知什么原因苟延残喘到现在。
戎克把冷的像冰的婴儿抱在心口,奇迹般的,婴儿的哭闹变得有力,他也在这一声声啼哭里重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
“老屠跟我说你找到他的时候他家快死绝了,女儿被拉去配种,要把死掉的兔妖补齐,结果难产死掉了。”沈劭梳着戎克的红发,突然想起老屠又苦又恨的老脸。
几十年前的事了,老兔子说起来还是老泪纵横,他虽老,但终究还是只兔子,本体在沈劭眼里一清二楚,老脸下就是一只抽抽噎噎的绒毛兔子,当时他克制着伸手去揉揉他的冲动,转而满上他面前的酒碗。
老屠对着酒碗露出怀念的神情,说:
【我当时也给尊上满了一碗酒,尊上海量,满饮一坛,饮一碗摔一碗,最后把
', ' ')('我家的碗都摔完了,说要带我们出去。】
风雪大作的夜,红发的魔头毫无歉意地看着满地碎陶片,说:
【老头,你家碗没了,跟我换个家吧。】
然后是北迁,一场血战,满山的妖精鬼怪跟戎克杀将出去,莽莽荒原差点被血海融化,那场仗震动了仙门高层,然而一如戎克所料,没有任何一个金丹以上的仙修出面干涉。
仙门孽债不可直视,畏惧因果缄口不言,因着这份虚伪,戎克抢到了北域。
兔妖的遭遇难以掀起沈劭心里的波澜,虽然成年后他没有缺席任何一场战役,但也仅是为了戎克,魔修并非完全不忌讳因果,他积极介入也是希望帮师尊分担一些。
他不在意戎克是杀人如麻亦或者救死扶伤,所以从不过问他想做的事情,于是管闲事作为一种有风险的兴趣爱好一直被他接受良好。
直到现在,他抱着半醒半醉的戎克,被他难得的多愁善感包围,才惊觉他心底的怒火有多炽烈。
平天下不平之事,救世上难救之人,赴汤蹈刀,死不旋踵——他如果是个魔头,那世上便无神明,可他偏偏就是个魔头。
戎克靠着徒弟的肩膀闷闷一笑:“老屠不会逮着人说这种事,是不是你问的?”
这就是沈劭最喜欢的事情之一,逮着人追问戎克的丰功伟绩,好增加他的马屁素材: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你不要愧疚,以前我只恨自己帮不上你,我不会怪你抛下我,只会怪自己无能——何况我知道你绝不会抛下我。”
沈劭从来知道,就算只剩一口气了,戎克也一定要爬回他身边才肯咽下。
“所以师尊,我现在稍微有点能耐了,冒险的事情以后能不能让我来?”他把他抱得更紧。
“你这点能耐...”戎克失笑,没有继续打击徒弟的热情,却还是坚定地摇摇头:“不行。”
“你不信我?”
“你天赋如此,早晚一天要超过我,有你该做的事情等你去做。”戎克拍了拍沈劭的背示意他放开自己。
沈劭没动。
戎克无奈地推推圈着自己的铁臂,笑叹一声,退了一步:
“好,除了这种,神魂受损有伤根基,严重了之后难以寸进,你才几年道行...”
“我不行,难道你就行了吗?”沈劭口气急迫地打断他。
戎克默了几秒,用力挣开沈劭的怀抱,看着他,认真道:
“是,我可以,你不行——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停留出窍期已经百年,百年间再无长进,对魔修来说这是个足够清楚的事实,老天只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继续修行破境而死,二是天人五衰寿终而亡。
沈劭却好像被一道雷光击中,汗毛惊悚矗立,瞳仁缩成针尖,语调陡然尖刻:
“不!可!能!”
三个字掷地有声,屋里只剩他剧烈喘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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