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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臧缨就起床洗漱准备上朝了。
朝服的腰带还没系好,门开了一条小缝,接着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先生早啊。”
虽是早起,可是小花儿的精神却比臧缨好得多,小跑过来的时候脑袋上的发髻一颠一颠的。臧缨不着痕迹地抹去眼角的泪滴,将想打的哈欠生生忍住了,“小孩子家家,起这么早做甚么?”
“先生您之前不是说过闻鸡起舞?小花儿是在效仿之前的越王勾践呢。小花儿胸中也有丘壑,想着要报效国家。”
臧缨笑笑,手上已经将腰带系好。“就会说些好听的来哄先生,前些日子读《论语》读到睡着的不知道是谁。”
“走吧,天冷去喝点热的。”
“先生。”
臧缨停下脚步,正想问小花儿作甚么。他感到他的腰带被扯了一下。
“先生也老大不小了,房里应该有个人,不然总是束不好腰带。”
臧缨看着这些年身量渐长的小花儿,“我小花儿也长大了,也该嫁人了。”
“先生,你可舍不得的。”
低头,对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眼里满是笑意。
二人在饭厅里用了些薄粥,席间臧缨的筷子一直伸向那盘刚炸好的花生米。可没夹几颗花生米筷子就被小花儿夹住了,“刚炸好的,还带着火气。下朝了来吃,火气散了吃着才不会嗓子疼。”
臧缨拿着筷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个孩子好像是真的长大了。
小花儿见臧缨迟迟不落筷,以为他是闹小性子,夹了颗花生米放在臧缨碗里,“就一颗,多了不给。”
剩下的半碗粥臧缨很快就喝完了。小花儿送他到门口,看他坐上软轿,“先生可不要在朝堂上闹脾气。”
轿帘缓缓放下,几个轿夫将臧缨一路颠到宫门口。
安余街很长,尽头便是那天子住所。
这条路臧缨走了近十年,从先帝在位开始,他就一直在走这条路。
在很久之前他还是个小官,奉银只有一点,上朝的时候为了省点钱都是走着过去的。若是春夏秋还好些,冬天最是磨人,天黑不说,风也是刮骨头的。一条长长的安余街,无人与他交谈,臧缨低头数着地上的青砖,一块又一块。等数过了好几个一万块,隐隐就能看见宫墙外的灯火了。
有次冬天出行,臧缨舍不得点灯笼,摸黑在安余街上走,一脚踩进个大坑中。坑里的泥水结了层薄冰,臧缨这一脚下去,薄冰立马碎掉,变成刺向他小腿的利器。
等拖着受伤的腿到了大殿外的时候差点误了时辰,幸好那时臧缨官位小,排在队伍最末。迷迷糊糊上完朝,下朝的时候想赶紧溜回家换件衣裳,却被突如其来的人绊住了脚。等到回家,裤腿上的泥水又重新冻上了,巴在腿上就是脱不下来。
那个时候小花儿还很小,见到臧缨这个样子也心疼,话说不好只能哭,臧缨抱着小花儿哄了好久。小花儿哄好了,裤子上的冰倒是有点化了。
冬夜独行时偶有同僚骑马路过,愿意捎他一程,都会被他婉拒。
“谢过这位大人,下官想要看看这星象。”
殊不知,臧缨连北辰星在哪里都找不到。
渐渐的话传开了,都说有位小臧大人会看星象。也有人拿着钱来问运势的,姻缘,官运。臧缨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末了总要补上几句“心诚则灵,只管宽心。”
来问的人欢欢喜喜地去了,硬是往臧缨手里塞了点东西。
后来好像那个来问官运的小伙子考上了举人,还在官场上遇到过的。
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宫墙外,安余门的侍卫正在兢兢业业地查着每顶轿子里人的身份。
臧缨下了轿,侍卫连忙抱拳行礼:“臧大人。”
臧缨吩咐站得笔直的轿夫:“今天不必来接,我自已一人回去。”
左侧轿夫鞠躬后沉声道:“起。”四人抬着轿子往另个方向去了。
这才是皇宫的第一道门。
一入宫门深似海。
臧缨的步速极快,很快就到了大殿上。
不少官员与他寒暄,“臧大人。”
臧缨一一回礼,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
百官齐聚,只待天子。
大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天子缓步走出,端坐在龙椅上。
臧缨站在前方,看着这年轻的天子。
先是讲了好些不轻不重的事情,臧缨的瞌睡虫被轿子颠出来了,没听几句就想去找周公下棋。可是现在他站在前面,稍稍有点动作就被后面的同僚看得清清楚楚,更不用说偷偷睡觉了。
臧缨眼睛瞪得极大,忍得眼眶都红了。
神游太虚时,突然被喊了名字,臧缨一个激灵,看着龙椅上的年轻天子。
“臧大人,王大人的想法,你怎么看?”
臧缨那个盯着皇帝看了好一会,眼帘一垂,状似思索了一番。
嘴里说的是:“王大人
', ' ')('的意见我是不同意的。”心里想的却是小皇帝是不是瘦了。
“臧大人可是觉得渡之的提议有何不妥?”
臧缨刚刚光顾着拒绝周公的邀约,一个字都没听见。
面色不改。
“王大人未免操之过急了些,这河道事关天下百姓,可是急不得的呀。”
臧缨素白的手执着象牙笏,一时间竟不知道象牙与他,哪个更白些。
“臧大人手握六部,这么多能人可供驱使,为何对修河道之事一拖再拖?”王涉单手捏着象牙笏,另一只手指着臧缨,“臧大人可别是别有用心才好。”
“河道之事关天下苍生,自是不敢怠慢的。只是王大人可知国库有多少银钱,有多少在籍工匠,有多少粮草?”
“在奏折上洋洋洒洒的几句话,到我这里却是身体力行啊。”说完,施礼后轻声道:“王大人可别为了我,乱了读书人应有的仪态。”
臧王二人在朝堂上各有门生,见二人针锋相对,底下的人也开始争论不休。
“众爱卿。”
年轻的皇帝不再像以前那样,面对争论不休的百官束手无策,现在的他不怒自威。
百官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整整齐齐地行礼:“陛下。”
臧缨恭恭敬敬地站在大殿上,随着众人喊了一声陛下。
“渡之心系百姓,实是我朝之福,臧爱卿做事稳妥,堪称百官楷模。”
臧缨低头,敛了笑容。
小皇帝确是长大了,这圆场,滴水不漏。
臧缨想起自己那时还是翰林院的一个小官,每日埋首于经史子集中,每日都是抄抄写写。
某日秋天的午后,秋阳熏得人只想睡,但是手中的书没有录完,只得强撑。
一个半大的孩子闯了进来。
那个孩子长得极瘦,显得眼睛更大了。
臧缨那时正在半梦半醒之中,见着来了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当是做梦。
“你这小童,何故入我梦来?”
那孩子不答话,笑意晕开了眼波。
抓起手边的粽子糖往那个孩子手里一放,“给你,甜的。谢谢你愿意来梦里见我。”
那孩子将糖往嘴里一塞,立刻伸开手,向臧缨讨要第二颗。
“只能再多给一颗了,不然小花儿要没有了。”
臧缨以手支头,不久便彻底闭上眼睛。
等他醒来,手脚都麻了。
手边原本给小花儿准备的粽子糖少了两颗,臧缨想了许久,只记得一个孩子来向他讨糖果。
同僚们还没有回来,这个不大不小的屋子里面只有他一个人。
臧缨看了看时辰,下笔急了些,要赶回去做饭,不然小花儿要饿着。
后来的后来,臧缨再次见到那个向他要糖的孩子,他急忙打听这孩子的身份。
“陛下的第九个儿子,和一个宫女生的,连名字都没取,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养在宫里。”
秦九吗?
自那之后,臧缨袖中总是揣着颗粽子糖,想着碰见那个孩子,再给他一颗。
可是总是没遇见。
再后来,这个没有名字的皇子竟登基为帝。
登基大典的前夜,这个孩子问,“先生,我该唤何名?”
臧缨其实早就想好了,他假装思索了许久,道:“叫秦啸吧,表字长歌。”
“长歌一啸达碧霄,从此龙翔云霄,一辈子顺遂平安。”
秦啸笑得开心,那双深不见底的深色眸子里浮出一层喜悦的泡沫,“谢谢先生。”
那样的孩子竟成了这样的九五至尊。
秦啸一时有点恍惚。
今日早朝,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河道的事不了了之。
臧缨走出大殿,脚步有些浮虚。
上了年纪就是不一样。
臧缨想着家中的炸花生米,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同僚间的寒暄。还没有走出几步便被人留住了,“臧大人请留步,陛下在勤政殿等您。”
“臧大人可真是深得陛下信任啊,这么快陛下就要大人您去商量国事了。”
同僚们的阴阳怪气早就不能伤到臧缨分毫,“陛下看得起。”
跟着大太监到了勤政殿,殿门却紧闭着。
“大人请稍后,请容小的通传。”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了。
站在寒风中大半个时辰,臧缨有些吃不消,不着痕迹地往有阳光的地方挪了挪。边上正好站着个小宫女。
那小宫女从臧缨挪过来的那会儿便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臧缨。
那宫女低着头,侧面看上去有几分像小花儿。
臧缨起了点小心思,想逗上一逗。
“姑娘瞧着面生,可是新入宫的?”
那宫女还是低着头,只是脑袋微不可察地点了头。
“姑娘可是冬日所生?那日可是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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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毕,那姑娘抬起头,一双鹿眼盯着臧缨:“大人从何得知?”
臧缨笑道:“不然姑娘怎生得这般冰肌玉骨?”
那宫女低下头,脸上飞上两朵红霞。
二人交谈间多是臧缨在说,可是偶尔还能听见那宫女的笑容。
“姑娘你发间的绒花真美,不知道是从何处买的?”
“我要给我家小花儿买一朵。”
那宫女摘下绒花放在臧缨手里,“这是奴婢今日刚簪在发间的,如果大人不嫌弃,便送大人吧。”
臧缨摸了摸,遍寻全身没找到一点银钱,只找到一颗粽子糖。
“拿这个和姑娘换吧。”
绒花刚收入怀中,大太监跑过来,“大人,陛下等着您呢。”
臧缨走了几步,回头向那宫女作揖,“多谢姑娘。”宫女盈盈一福,“别过大人。”
勤政殿里面空空荡荡的,里面除了书便是小皇帝的桌子。
红木桌子及其宽敞,上面能摆上很多奏折。
“陛下。”小皇帝顾着看奏折,并没有回应。
臧缨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听见秦啸道:“先生快坐。”
秦啸登基后鲜少称呼他为先生,上次一句先生,让他损失一个礼部侍郎,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臧缨在心底想了想,觉得这次秦九可能要工部侍郎的位置。
秦啸果然说起今日在朝堂上的争论,“先生和渡之,都是国家栋梁,若是你二人能化干戈为玉帛,必能为百姓谋福祉。”
“陛下所言极是。”臧缨饿得有些受不了,可还是打起精神应对。
“修缮河道所需巨大,不知道六部那里可有做好准备?”
臧缨将前些时候理出来的东西和小皇帝说了说,等小皇帝准他回府已将近午时。
“先生留下来与朕一道用膳吧。”
“臣家中有家人等候,愿陛下......”
“朕不强留了,让朕派人送先生。”臧缨还没发话,秦啸道:“先生家的轿夫不是被先生打发回去了?”
臧缨前脚出了门,大太监后脚便在秦啸耳边低语,将刚刚殿门外的事情简略地说了。
秦啸眉头一皱,“喊那人来。”
新入宫的宫女见到年轻的帝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立刻吓得哭得梨花带雨,“陛下饶命。”
“你和他刚刚说了什么?”
宫女不敢隐瞒,只得将刚刚说的话和秦啸说了。
“好,很好。”咬牙切齿。
粽子糖捏在手里,差点要捏个粉碎。
“来人,送她出宫。”
“来人,送盏参茶来,参茶要淡些。”
参茶很快被送到秦啸手边,秦啸漱了口,吃了口粽子糖。
糖没有吃完,就有人回报,“陛下,刚刚臧大人没有回府,直接去了聚云阁。”
秦啸饮下清茶,道:“王渡之。”
“陛下料事如神。”
最后的粽子糖化了,只留下满嘴的甜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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