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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缨近来总是做梦,梦见以前的事情。
这些天在梦里见到他那位所谓母亲的次数,比之前几十年见到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他想起以前听老人说,人快死了就会梦见前尘往事,那些事情被挖出来重新摆在面前,会像走马灯一样来回出现。
过高的体温让他不能清楚地思考,他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好用指甲不停挠着锦被,嘴里不停喊着小花儿的名字。
要是我死了,我的小花儿要怎么办。
一旁打瞌睡的秦啸听见臧缨在说着什么,凑近了听也听不清楚。他唤宫女端来温水,一勺一勺喂臧缨喝。
臧缨不配合,一勺水倒是喂了他的亵衣。
秦啸拿了帕子擦掉臧缨身上的水渍,趁着他说话张嘴的空档,喂了一勺水。可臧缨剧烈地咳了起来,秦啸一手拿碗,一手持勺,似是做了错事的孩子。
旁边的宫女见臧缨满面通红,细声提醒道,“陛下,您把臧大人扶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背,替他顺顺气,大人他,是呛着了。”
秦啸如梦初醒,赶紧扶起臧缨,让他靠在床柱上,将他环着,用手拍拍臧缨的背。
怀里的人的咳嗽声渐渐停下来,秦啸低头一看,臧缨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睛是亮,眼眶被熏得发红。
“陛下,臣失礼了。”
秦啸猛地推开臧缨,臧缨结结实实撞到了雕花柱子,疼得他直皱眉。
“陛下,三年前修河堤的账目罪臣已经备好,抽调国库中的粮食衣服多少也已经算好,所需服徭役多少人,皆记在折子上面,陛下可放心查阅,若有纰漏,可与众大臣商议再做决定。”
他烧了很久,早就干渴难忍,声音就皱皱巴巴,可这沙哑的声音传入秦啸的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撩人。
秦啸忽然不敢看床上的臧缨,他的先生。
他想亲他。
“陛下,罪臣愿即刻启程去江州。”
秦啸看着臧缨,刚刚的咳嗽和高热让他脸上还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先生你先歇几天再去江州吧,或者,让王渡之去。
秦啸想这么说,可是开口却是:“救灾刻不容缓,臧大人早去早回,安置好灾民后,回来领罚。”
“罪臣叩谢陛下。”
臧缨从床上下来,腿一软直接跪倒在秦啸脚边,秦啸后退一步,“伺候臧大人更衣。”
宫女给他换上了干净的新衣裳,外衣是寸锦寸金的蜀锦。
“这颜色真的衬臧大人,陛下亲自挑的。”小宫女小声地说了一句。
“多嘴,还不快下去。”
臧缨往屏风那边看去,看见一个挺拔的影子,不知秦九在那里站了多久。
李公公早已在门口候着,手里拿着油纸伞,不动声色地帮臧缨这雨。两人没走几步,眼前就出现一辆马车,通体黑色,连马也是毛色发亮的黑马。车夫身穿蓑衣站在雨中,摆好了上马凳。
臧缨看看这架势,沉声道:“宫规是不许在宫内纵马的。”
李公公人精一般,“大人放心,谁住在这宫里,谁的话就是宫规。”他将臧缨送到车下,“大人保重。”
一落座,小小的车内竟然还有瓜果糕点,连桌上的茶都是热的。他未取一份,只是拿了个灌了热汤的汤婆子往怀里揣。
年纪大了实在是受不得冷了。
马车不急不徐地在宫道上跑着,丑时二刻,四周寂静。臧缨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已经是双鲤巷了。
臧府的人没得到他要回来的消息,大门紧闭,只余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雨夜里发着光,像是巨蟒的眼珠,被剜出来吊在这门前。
“劳烦汪大人,汪大人贵为武状元,还为我臧某人抬轿驾车,实在是屈才。”
“臧大人国之栋梁,凉秋一介武夫,不能镇守边疆,杀尽贼人,如若能护着肱骨一二也是好的。”
汪凉秋的眼睛极其亮。
“汪大人早去歇息。”
“臧大人好生休息,明日下官会一路护送您去江州。”
臧缨藏在袖子里面的手紧紧捏住了袖子,面上带笑,“汪大人快些回去吧。”
张管家拿着披风开了门,身边还跟个小厮,连连打哈欠。
“大人回来了?可让我们好等。”
“汪大人可要来府上歇?”张管家问道。
汪凉秋没回话,站在那里,像是一根柱子。
二人拥着臧缨进了门,直到关门前,汪凉秋还站在那里。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回来的?”臧缨裹紧身上的披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先是王大人送消息,说大人被扣在宫里了,可把我们这些人吓坏了,小花儿今日只吃了一顿,一直说要等大人回来,不久前才被哄着睡下。”
臧缨斜眼看了身边的小厮,这小厮的嘴和他的手一样快。
“瞧你这嘴巴,有个把门儿的没有?”张管家佯怒,训道。
', ' ')('小厮赶紧低头左手捂嘴,右手提着灯笼。
“是宫里传来的消息。”
此时臧缨坐在桌前,拿起勺子喝着刚做好的热汤,身上的披风滑落在地。
“张管家,你明日去查查那个汪凉秋的底细,年龄,籍贯,家中有几口人,家境如何,总之越详细越好。”
“大人,你是......”
“我们小花儿大了不是?我看这个汪凉秋一表人才,正气凛然,若是合适,小花儿嫁与他,也不会被欺负。”
“前几日还装作开明大家长,这下原形毕露了。”
臧缨嘿嘿笑了两声,舀了一碗汤,递给张管家,“边吃边聊。”
张管家落座,勺子往嘴巴里送过一次就没有再送。
臧缨注意到了,“不合适?”
“吩咐厨娘特地为大人做得,多放了糖,这臧府,这碗汤就适合大人的口味。”
“和你们不喜欢吃甜的人,简直鸡同鸭讲。”
碗又被推回到臧缨手边。
“大人你可是在发热?”
臧缨避重就轻,答道:“已经吃了药,这大内的东西必定比我们的好。”
“话说大人,你前些日子不是看上了王大人的门生,姓胡的那个,您还给在翰林院安排了差事。”
臧缨放下手中的勺子,张管家很自然地为他添上汤。
“那个后生着实老实,可就是太老实了,这要是过日子,得多没劲啊。”
“按您这个挑法,要挑到猴年马月啊,不如小的把这皇城青年才俊的画像要来,给小花儿一个一个看过?”
勺子叮咚一响,臧缨道:“好主意!”
张管家掏出帕子擦了擦臧缨被溅上汤水的手,“大人以为这是皇帝选妃吗,这样传出去对小花儿的名声也不好。”
“可是我们家小花儿值得最好的。”臧缨嘀咕道。
“大人,您指甲上是什么?”
热汤下肚,臧缨整个人松弛了不少,“你说什么,把蜡烛拿近些,或者再点盏灯,我看不清。”
张管家将蜡烛拿到臧缨面前,臧缨这才看清自己指甲上缠了根细丝。
他扯掉指甲上缠着的细线,那线一飘黏在了张管家手上,张管家细细端详了,随手扔在了地上。
明黄色的。
臧缨吃饱喝足,一手托腮,做小鸡啄米状。
“大人,西北那边回信了。”
半梦半醒,随口问道:“怎么说的?”
“那边的人说,要您亲自写回信给他。”
臧缨立马抬起头,看着张管家,脸上还带着红痕,“怎么可能会认出来,你的蛮文可是按着我的练的。”
张管家掏出回信,“大人请看。”
臧缨拿到信纸惯例抖几下,这才展开信纸读了起来。
“啧啧,你看看这说话的语气,这么冲。”
“大人,那边说三月后将会有使者来朝。”
“拿纸笔来,我亲自回信。”
臧缨这人擅长一心多用,一边写着给西北皇子的回信,一边和张管家闲聊。
“这蛮文看着真难受。”
“每次写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要是像汉字这么方正,我会让人代笔?”
“好了大人,别说了,天都要亮了,今天不是要出发去江州?”
写好信,信上盖上私印交给张管家。
张管家指指屋顶,嘴巴张了张。
臧缨笑道:“就是要他知道。”
“要是我和那边没有联系,他更不相信。”
虽说一夜未眠,臧缨精神头却是不错,烧退了,整个人也松快不少。院子里逛了一圈,还摘了两枝腊梅,一枝转身送给张管家,一枝捏在手里,等小花儿出来送给她。
可是等了许久没见着人,梅花枝上面的叶子被揪掉不少。
小花儿开门就见到臧缨站在门外,想也没想就扑到臧缨怀里,“先生回来了?小花儿等了许久。”
臧缨迅速抢过张管家手中的梅花枝,将自己手中已经秃掉了的梅花塞到张管家手里。
“花儿快看,先生特地为你折的花。”
小花儿拿着梅花枝,咯咯的笑着,“先生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要去上朝了吗?”
他放开怀里的小花儿,摸着她的脑袋说道:“先生要出一趟远门,去江州,这段时间就跟着张管家,好好练字,好好读书,回来要检查你的功课。”
“那小花儿帮先生收拾收拾。”
臧缨差点抓不住这只小蝴蝶,“不用忙了,东西早已收拾妥当,接我的人已经来了。”
小厮急忙来报,“大人,汪大人在门口。”
“花儿,你随张管家送送我。”
张管家的视线正巧与臧缨的对上,两人相视而笑。
汪凉秋一身劲装站在门口,见臧缨一行人,一一施礼。
', ' ')('“花儿,跟这位大人打声招呼。”
小花儿大大方方地行了礼,“大人,我家先生平日里不重细节,迷糊得紧。此去江州,还望大人多多照顾。”
臧缨笑得一脸灿烂,“汪大人,我家小花儿如何?”
汪凉秋不知臧缨为何发问,只得笑道:“臧小姐天人之姿。”
闲聊的空档,马夫已经装好行李,臧缨向众人辞行,马车向江州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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