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之术果然方便。”他低估了一声。
两人没多久就走到了灯光的位置,荧灯被插在矿井口的地上,莫劫如同蜘蛛一般攀在一边,看到胧祯就要跳回来。
“这里应该没事了。”胧祯用脚尖试探了一下才让迟钦放开他,脚底有一层稀泥,底下就是加固过的矿井口。他拿起荧灯,照亮眼前洞穴中一方黑沉沉的水面。
“这水好像很深……你真的没问题?”
回应他质疑的是迟钦一声冷哼,他再次双手结印,衣袖无风而动。洞穴中的水面激荡起来,在两侧洞壁上碰撞,然后水面的正中间突然凹陷了下去,两侧水流则卷起激流、分别从他们左右两侧涌了出去。
巨大水声在狭小的矿井内回荡,他们的两侧都是激流形成的水墙。水中能看到无数惊慌失措的黑虫在挣扎着,却抵不过水流的冲击被带走,间或有虫子奋力扑过来,都被莫劫的屏障挡在了外面、化为干瘪的尸体。
“这里的水气真够混乱的。”即使不是灵使,胧祯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两股力量的冲突。某种怪异的术力从洞穴深处传来,如阴风一般吹过他们的头发,带来一身的阴寒。
只不过如今的迟钦力量比它更强。
“你得一个人进去。”他忽然开口,双手结印的姿势却是不变:“我要在这里维持灵术的力场,不然外面的水会倒灌进来。”
胧祯愣了一下,倒是很快就点头:“明白了,你在这里施术抽水就好。”他整了整衣装朝前走。
“但是屏障——”
迟钦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却已经走出了他的屏障之外。只见左侧的水墙中立刻窜出了一只硕大似鳞,发出尖锐的嘶叫声朝他袭来。
黑暗中看不清细节,但站在洞口的迟钦只听到了熟悉的耳鸣般叫声,那个背对他的人就偏过头给了他一个回眸。
“没事,能到这里已经该谢你了。”胧祯手中的荧灯晃悠,冷光映出他肩头的莫劫伸长虫足,将一只扭动的似鳞扎了个对穿。
一群太过细小的似鳞也许很难对付,无法分辨出个体、更无法击中要害。但矿井中的黑虫个体已经很大,一只只朝人扑过来个体的最小也有铜板大小。
莫劫的攻击精确命中每只虫子的头颅,足尖如剑扎进六条虫足之间,然后再把虫尸甩回水中。
枯物矿井的坡度并不大,但却逼冗而绵长。胧祯在一个角度很小的拐弯处停下,想了想将荧灯留在了这里。矿洞两侧还是贴着岩壁奔涌的水墙,令人不觉感叹灵术的奇妙。前方的水随着迟钦施术而越来越少,胧祯握住了挂在腰侧的坠子,轻轻擦亮它。
温暖的火光在他手心点亮,就像握着一个虚幻的火球。周围的似鳞也许是因为畏惧火灵的气息,再也没有朝他扑过来。
两侧洞壁上的水流随着他的深入越来越少,最终完全消失了。矿井的底部有一间屋大小,地上散落着不少半腐朽的枯骨,间或还能看到几个被泥埋了一半的天人头骨。
肥大的黑虫在枯骨间钻来钻去,摇摆着它们严重不平衡的身躯爬动。
然后胧祯看到了横在枯骨间的那一团事物。
最初的一眼,他以为那是一条横躺的大鱼。它足有半人长短,首尾蜷曲着,身上则布满了黑红色鳞片。但很快,胧祯看出了端倪。
那些所谓的“鳞片”全都是一只只硕大的似鳞!
大部分似鳞的身躯是干瘪的黑色,贴在那团事物上微微起伏;而其中三分之一的虫子却是红色的——黑色的虫体后半部分鼓了起来,半透明外壳下是一包鲜红液体,在灵火光照下闪着妖异的红光。
那是黑虫们为“本体”带回来的食饵——枯隐村中的活人血肉。
“果然没错,看这体型应该是大蜥一类的活物吧?在这种环境下万年,已经完全妖化了。”黑虫忙碌爬行之间露出那一团事物的本体——黄褐色的尸体干瘪并石化,即使在水中泡了那幺久也没有腐烂。妖异之气形成无色的粘液覆盖在那些似鳞身上。
可惜它十年来积攒的力量除了用来降雨之外,一点都没为它修为提供任何帮助,更抵不过此刻在矿井口施术的法剑之灵。
莫劫在胧祯的肩上骚动,足尖隔着衣料戳到他的皮肤,从肩膀一路爬到手腕。然而胧祯却手掌一翻让他立在掌心。
“不,莫劫。今天已经够累了,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吧。”
他吸了口气,握着火灵之羽的那只手在空中虚画一圈、留下艳红的残像。
火光,在地底的洞穴中渐强。
…………
“谢谢、谢谢!真的谢谢你!”跪在地上的男人大声嚎哭着,喜极而泣的情绪奔泻令他面容扭曲:“灵使大人,你是锦娘的恩人、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灵使大人!——”
胧祯向后退了一步以免对方激动中又来拽他的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太过激动的人。
平房深处的女子卧室里依旧传来呻吟声,却比之前的响了很多。
在以火灵之羽加持的术法将地底枯物彻底烧灼之后,那些恐怖的黑虫彻底成了无头蝇、盘中沙。体型太小的那些直接死去了,体型大的则四处逃窜,在没有了粘液的保护后也失去了攻击能力。
锦娘血管内的黑色慢慢褪去了,她的手脚上却因黑虫死去而露出狰狞的伤口、残缺的血肉、甚至外露的白骨。店掌柜惊慌中叫来了村里的大夫,止血、上药和包扎倒是最简单明了的治疗方法——只因那些骇人的黑色已全部落尽。
随着云层在日光下散开、将近一年的大雨终于停歇,笼罩在这个小山村头顶的阴影似乎也一同散开了。
现下距雨停已又过了一日,所有在泥泞大雨中弄脏的衣物都已洗好晾干,胧祯不想在这个小村中再做停留,收拾了东西便要再次上路。
客栈的走廊里,他却遇到了那个一直对他抱有敌意的老者。
强伯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戒备,却又像是一夜间老了好几岁。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就像是一栋苍老的木像。
“我不会感谢你的,毕竟是你……们的同业者,在这里造成了那幺多的灾厄。”他板着脸径自辩解,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是想,如果我们早些找来有能……的术者,恕儿他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如果你们一早没有因贪婪而赶走那些挖矿的业者,这些灾厄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胧祯没有这样直白地告诉他,只是停下了脚步。这个老者需要一些事来减少他的罪恶感,哪怕只是只存在于他臆想中的阴谋。
平庸浅薄的山野之民只需要在井底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不需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实。
“在冬末之前,把那个矿井填了吧。”尽管他已检查过井下没有别的枯物,但还是要保证万无一失才好。胧祯不顾老者的眼神继续说下去。
“最好是去临近的大城找些业者让他们来做,怎幺封他们很清楚。”
“你……你不能……”强伯开了口才想到自己没有脸面再去求这个人,话梗在了喉咙里。
胧祯勾勾嘴角:“我不是业者,详细的做不来。”也不想做。
他顿了顿:“虽然应该不用太担心,不过你们村里的房屋请务必要保持干燥。那些残存的似鳞虽然再不能造成什幺危害,但毕竟不是好东西。”
失去了枯物的妖气它们若是还能残存,也许真的会成为枯隐村的“风土病”吧?
不过那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你为什幺会帮我们。”强伯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从雨停那一刻起就产生的疑问:“我们如此排斥你,为何你还是帮了我们……救了锦娘呢?”
“谁让我走错路,跑到你们村里来了呢?”胧祯耸肩,忽又想到了什幺似地笑笑:“而且……我的随从不怎幺看得过女子受苦啊。”
告别了走廊里的老者,胧祯走下楼去。客栈门外是一片阳光灿烂,门外远处有几个孩子嬉闹着跑过,客栈里的半大小子却忙着跑前跑后打点他们的马匹行囊。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丢了两枚铜板给男孩,抬头便看到了他那个“随从”站在一边、浑身上下白得刺眼。
比起客栈掌柜一家的感激、老者强伯的排斥,他更在意的是从那天起迟钦对他的疏离。
要说他原本也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如今却是压根不愿与他说话了。就连在客房里整理东西的时候,白衣剑灵都一脸怀念雨天的表情站在窗口,之后更率先走下楼去。
难道是紧张的神情一旦放松,就想起了那天傍晚非他所愿的激情接触?三百年前的人都这幺古板幺?可他明明是一柄以淫猿命名的法剑之灵啊!
“我说啊……”他清了清嗓,走过去和迟钦说话。
“如果没什幺事需要我办,我想回去修行。”迟钦转过身率先说了出来,打断胧祯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
“啊?”
还不等胧祯反应过来,他的眼前便是白影一闪——空无一人。两匹吃饱喝足的马被前后拴在一起,显然有人早已替他做好了单人上路的准备。
这家伙——胧祯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际的白猿剑,但却是在片刻之后慢慢放了开来。
还是算了。
他走近前头那匹马,马鞍后绑着他的行囊,最外头的黑袋子鼓鼓囊囊的,里头发出某种东西被烧灼之后才会发出的干燥沙沙声,如同枯骨的碎片。
翻身上马,胧祯沐浴在令人怀念的冬日暖阳下,餍足地眯起眼睛。
黑虫之卷完
第16章
灭七之卷·一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的瞬间,他从梦魇中挣扎醒来。
身下的被褥并不柔软,所在之处颠簸着,传来车轮滚动和牲畜的蹄声。
他慌乱地四下张望着,狭小窗口是这片宁静黑暗里的唯一光源,布帘随颠簸晃动。他努力抬高满是汗水的手,用力将布帘拽了开来。
仰视的角度令他只能看到一些细细树杈,在夜色中成了黑色阴影。
三轮残月悬于高空,将它们的光华挥洒下来。
他急促的呼吸在月光中渐渐平息下去。
“少爷、少爷你没事吧?!”一侧的布帘突然被人掀起,提灯少女上半身探进来连连询问。
然后是匆匆的脚步声,那个女子将少女推开,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一瞬间,他就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唔……娘……阿娘。”他在瞬间的紧张之后渐渐放松下来,伸手抓住了女子的衣襟。
“阿娘在这里,阿娘在这里。”女子拍着他的后背,动作温柔轻缓。“没事了,不会有事的,阿娘就在这里。”
“阿娘……你……我……”
“怎么了?又做了可怕的梦?”
“你会讨厌我么?”
“怎么会?”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自己的名字、如何会生病,还有阿娘你、这个家……这个世界。阿娘会因此而讨厌我么?”
“不会的,阿娘怎么会讨厌你呢?你这样……就很好了。我们去新的地方,一切从头开始。”她抱着仅有的儿子,轻轻摇晃着:“我们从头开始……”
“恩。”头靠在温暖的怀抱里,他闭上了眼睛。
“重新开始。”
…………
极高极远的天空中,有雪花落下来。
高空中天影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形状,和云层混在一起。在暗淡的日光下抬头,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然后低头看它在手套上慢慢由雪白融化为暗色的水痕。
雪——他已多年未曾见到的东西。
胧祯本以为在离开了温暖干燥的绯辛之后能感受到真正的冬季,但遍布玄辰洲的沼泽与密林又却将寒冷隔绝在外。
直到他到达这个名叫“狄边”的城市。
中等规模的城市位于一片山脉之中,这里地势要比玄辰洲的广袤土地高了不少,阴暗的沼泽消失了,山势向北一路升高。贯穿玄辰洲的要道之一在这个城市中结束,它是个相对而言更易于居住的地方,同时也是在这条路上的最后一个城市。
向北入山、踏上狭窄崎岖的山路、翻过没有人烟的山岭,就将进入黄风洲的地界了。
是山势的关系么?这里还真冷啊……牵着马走在街上,胧祯紧了紧衣领。外套加斗篷的穿着已经没法抵御寒冷,看来等他找到落脚点之后的第一要事就是把厚外套翻出来。
年末的狄边大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也没什么人来注意他这个牵着两匹马的外乡人。才不过是上午天色就暗得如同黄昏,有些街边人家的檐下已经早早亮挂起了灯笼,穿得圆滚滚的孩子们沿街嬉闹着。
胧祯边走边留意哪有客栈,属于孩童的清脆嗓音却传过来。
“你走、你走,我们才不要跟你玩!”
“可你们不是说,糖糕给你们吃就带我一起玩吗?你、你……你骗人!”
“走开走开,你讲话那么奇怪,我们才不理你!而且阿娘都说你们家闹鬼呢!才不要跟你玩!”
“你阿娘骗人!”
“我阿娘才不会骗人!”
“骗人、骗人、骗人!——”
“不许说我阿娘坏话!”
本来只是嬉闹的声音,结果却吵了起来。胧祯不自觉朝声音的方向看,却看到一个沿街道斜坡滚过来的小身影!
“哎呀!——”斜坡上头传来小孩子的惊叫声,这个短手短脚的小孩眼看就朝马蹄子底下滚过来。
胧祯来不及多想就丢开缰绳,弯腰朝前一扑,一把就把滚下来的孩童捞到了一边。
马儿受惊地跺着前蹄,幸好孩子已经在胧祯怀里了。
斜坡上的几个小孩叫嚷着一溜烟逃走,胧祯也没想去追。他忙着重新安抚惊慌的马匹,暂时将它们牵到路边上,然后才终于有时间理会被他拦腰挂在手臂上的小孩。
“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疼?”蹲下身让小孩站好,他顺手拍了拍他滚脏的衣服。男孩穿着圆滚滚的棉衣,脏兮兮的面料看起来倒是很贵气——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
“呜……哇啊啊啊!!——”小孩子直到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张嘴就嚎。
胧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小孩,顿时窘迫起来:“怎么了,到底哪里疼?”
“哇哇哇!——”
“受伤了吗?”
“呜哇哇哇!——”
“别哭了,先说说话啊,要不先带你去看大夫?”
“哇啊!——”
胧祯觉得头都大了,男孩双手揉眼睛,把一张小脸揉成了花猫,只顾嚎哭根本就不理他。还好边上没什么人从角落里跳出来责骂他弄哭了孩子。
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停下脚步:“应该没伤着,小孩子皮实的很,就是吓着了吧?”
“这是你家孩子么?”
“不是不是。”妇人倒像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就走开去。
这态度好像有点奇怪啊?
胧祯只能再看那个小孩:“别哭别哭,你家住哪?要不,我送你回去?”
“呜——呜——呜——”小孩子其实没多少眼泪,干嚎的成分居多。但就是不肯回答他的问题。
胧祯一筹莫展的时候,还好有热心路人来给他解惑。
“这娃儿是岳老板家的小少爷吧?”有个在檐下和人唠嗑的汉子凑过来。
“你认识他?”
“额……算是吧……”
胧祯看他的态度就知道麻烦还得挂在自己身上,暗地里叹了口气:“能告诉我去哪找那位岳老板吗?”
“哦,他们家就在城北的坡地上,后院有个挺高的木架台子,很明显。”说完就插着双手走去了一边,仿佛生怕胧祯拖着要他带路。
——难道那岳老板是什么很难相处的人?
实在没办法,胧祯只好再看向小孩儿。嚎了半天像是嚎累了,他还拧着小脸不断抽泣。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没反应。
“……你想不想骑马?”
小孩的抽泣一下子停住了,他张了张嘴巴又拿眼睛去瞟那对他来说特别高大的马儿,像是不知道到底该继续哭,还是回答胧祯的问题。
胧祯好歹算是松了口气:“别怕,我抱你骑马,送你回家好么?”
“……恩。”小孩扭捏了半天才终于点了头。
胧祯抱起小孩放到了马鞍上,还好玄辰洲的本土马种并不算高大,小孩子骑着也没什么危险。但他还是仔细地调整了一下马镫高度:“来,脚踩这里,手抓好马鞍……你叫什么名字?”
“宝儿。”
“宝儿我们现在去你家,你来告诉我你家住哪儿,好么?”
“恩!”骑上了马的孩子终于笑出来。
牵着马走了大半个城,道路渐渐从砖块变成了大石和泥土。路上的行人变少了,树木却多起来,一路向上的小路简直像是进了山。
胧祯越走越疑惑,但马上的孩子却很是雀跃,不时伸长了小手比着前方说自己家在那儿。
幸好,在真开始担心宝儿其实并不认识自己家的时候,他看到了树丛里露出的一角木台。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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