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砂原中一路向北,美丽的蓝色天空一直持续着。日光渐消之际已在地平线上看到了城镇,并不美丽和富饶的景象却远比那砂原中的湖水与绿洲来得真实。
卓勒铭方还不能稳妥的走路,所以迟钦在胧祯的要求下把他丢在了马背上,自己则和胧祯共乘一匹马,坐在了他身后。
看着远方的城镇,他还是开口了。
“你离开那绿洲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
“一条龙该怎么变成人……这句话有什么玄机?”
胧祯轻轻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龙是天界最古老、最强大的智慧物种。他们的力量、智慧与功勋即使是上界天帝也无法企及。”
“恩。”
“正因为他们太过强大,因此即使是那些相对弱小的眷族、偏远地区的旁支,也无法真正的变成‘人’。人形对它们而言太过弱小,无法承受宏大的力量……然而,有些不太聪明的眷族和旁支找出了一个很笨的办法。”
“什么?”
“剐鳞去角、以血殇魂,舍尽灵躯、终始为人。”在迟钦看不到的角度,胧祯狠狠咬着牙:“那是一个野蛮的、血腥的,无法被神龙所认可的愚蠢仪式。”
“这就是致使他被流放的‘罪’么?”
“可能还有别的,那条龙在救周竹的时候也许对他做了什么,不然他不可能数百年下来仍然活着。不过……那些就不是我能猜到的了。”
“即使是这样……难道那些无常海的神龙就因为这种事对他施行如此残酷的惩罚?”
“对那些古老、强大而高傲的种族来说,有什么事会比主动丢弃自己的尊严任人践踏来得更严重呢?”
胧祯的语气轻描淡写,而迟钦却在里面听出了非常沉重的东西,于是他们沉默了下来。
身后刮来一阵疾风,带着砂原中的干燥和热量。衣摆和发尾被吹起来,在风中摇摆着。
他们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后方传来阵阵鸣响,犹如一段悠扬而悲伤的笛音。
迷阵之卷·完
第29章
爱歌之卷·一
一头栽进沙坑里之后,他有种晕头转向的感觉。
沙地的柔软让他没有摔伤,只是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黄沙。然后另一个矮小的人被从上面丢下来,几乎砸在了他身上。
“大少爷,大少爷!”那人连滚带爬的从他身上翻下去,爬起来后还不忘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大少爷你快起来,别躺着,我们得跑……”
“哈哈哈哈哈!”沙坑外面一片张狂的笑声,凌乱但有力的马蹄声绕着沙坑打转。“跑?我看你们还能跑到哪去!”
有人砰地一声从马背上跳下来,踩着铁头靴走到沙坑边上,露出须发虬结的脸孔。他露出一口黄牙大声笑着,黝黑丑陋的脸上爬满了鲜红刺青。
“这位好汉……这位大首领!求你行行好,手下留情!”沙坑里的男人顾不得脸面,爬起来仰头看着他哀求:“我的行李、我的马匹,你都尽管拿去!只求你千万别杀我!放我一条生路吧!”
虽不及这几个盗匪,男人也算是身材高大。就是没什么肌肉,使他看起来像个扁平的衣帽架。如今他和小厮一起跪在沙坑里哀求,看起来十分违和。
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他的……
“生路?哈哈哈,他说要生路!哈哈哈哈哈!”丑陋的脸孔大笑着,得意地朝周围的手下左右看。
在周围或转圈或检查战利品,还有拿着木铲站在沙坑边上的其他人也应和着大笑起来,粗野的笑声绕着沙坑围成一圈。
“生路……没有生路!”匪首朝他们张开大嘴,“被老子遇上了,谁都逃不掉!货是老子的,你们的小命也是老子的!”
“你们……你们简直无法无天!”小厮拽着他家少爷的手臂嚷嚷。
“法?天?那是什么东西?老子告诉你,在这片大漠里,老子就是法,就是天!你们就给我乖乖的在沙子底下后悔为什么好好日子不要过,非来这儿戏耍吧!”他大掌一挥朝边上拿着木铲的手下嚷嚷:“给我埋!”
“住手啊,住手!”天空一时间被瀑布般洒落的黄沙掩盖了,而男人只能双手护着脑袋,低下头紧闭着眼睛防止沙子落到眼睛里。他徒劳地大叫着,却丝毫起不了作用。
身上只能感觉到沙子落下来的触感,耳边尽是小厮的哭号和盗匪们的大笑,如同在沙坑外踱步的马匹一般转着圈,将他围绕、掩埋起来……
他会死在这种地方么?他还没有找到彩儿,还没能问一问她……为什么。他们明明那么相爱,明明……
“小子,你是什么人?!”
“站住!把财物和性命都留下来!——”
“看什么看?来了就别想走了!”
“这是什么……”
“啊啊?哇啊啊啊!————”
“老大!这小子、这小子!——”
“慌什么?宰了他们!——”
“嗷嗷!——”
本来就难以听懂的口音,加快了语速之后更是根本就听不懂在说什么了。沙坑外面突然乱成了一团,而沙坑里的人已经被沙子埋到了小腿,他紧紧抱着头直到再也感觉不到沙子从上方洒下,有什么东西在混乱中掉下来,砸在他脚边的沙子里。
盗匪们发出动物一样的叫声,然后是一片马蹄声远去的声音……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他耳边只能听到小厮上下牙打架的声音,还念经一样地重复着“大少爷、大少爷”。
发抖的手从头顶上拿下来,用力拍着脑袋拍落黄沙。他小心地睁开眼睛以免被沙子眯了眼,然后却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方才掉到他边上的东西。
须发虬结肤色黝黑,布满刺青的丑陋脸孔上是张大了的嘴,沙漠盗匪的头颅倾斜着躺在沙子上,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
“我,我名叫朝()子艾,这是我的小厮木闻。今日要不是几位路过,我们就要被那群盗匪谋害了。这大恩大德,朝某没齿难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中捧着水袋,男人的手还在发抖。
他面前刚从马上下来的人挑了挑眉才开口:“没什么,本来就是那些家伙擅自来攻击我们……哦,我叫胧祯,这两个是我的随从和仆人。”
他说得倒轻描淡写,太过英俊的随从皱着眉站在边上,而人高马大的仆人则一言不发地动手卸下行李,让两匹马去浅滩边休息。
然后他又开始张罗起一行人休息所需的铺盖篝火来。
朝子艾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手忙脚乱的小厮,不免有些感慨。于是他开口问道:“你们是附近哪个部族的人吗?看起来很适应大漠里的生活。”
胧祯啼笑皆非:“我姑且不论……这人看起来像大漠里的人?”胧祯拽住他玉树临风的“随从”,然后被那人塞了个水果在掌中。“不,我也是路过这黄风洲。只不过在这里旅行了月余,好像也习惯了。”
黄风洲的旅行不如之前玄辰洲来得“精彩”,他们除了之前的迷阵外再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平安和枯燥一如这片荒漠——虽然胧祯在这段时间的旅行里也发现了所谓的“荒漠”也分很多种。
粗粒砂石组成的平坦砂原;如同无情巨力凿出的,铺满大小碎石的山谷;遍地龟裂,干涸而贫瘠的古河道……还有他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如山峦般起伏的黄沙大漠。
原本预定今晚要赶到下一个城镇的他们因大漠中的一伙匪徒而耽搁,于是只能暂且找了个地方歇息。幸好这附近的大漠中时不时会有一些“浅滩”。
地底深处的水流有时会贴近地面流淌,涌上来的清水将黄沙化为了浅浅的泥滩,生长着绿草和多种大漠植株,生活着一些小型走兽和水鸟。
大漠中的部族和旅人们显然也将这些地方当做了休息补给之处。
卓勒铭方熟练地在一堵石墙背风面支起足够一人使用的帐篷,而时间还早,今天才刚认识的旅人们围着火堆随意聊着,摆弄着吃食。
朝子艾从失而复得的行李里取出干饼,和肉干一起在火上烤着。死里逃生的激动让他有些闭不了嘴:“原来是这样……我也是千里迢迢来这片大漠里找人,多亏有木闻一直跟着我,再加上运气实在不错。不然早就埋骨在这片荒漠里了。”
“找人?”难怪了,胧祯从第一眼看到这男人的时候就觉得他并不像个穿越荒漠的商人,也不像是自己这一类旅人。
身边的迟钦又递给他一个水果,坚硬的外壳上被割开个小口,只要手指用力就能捏开,吃到里面清甜多汁的果肉。
“恩……说来丢脸,我乃是来寻我的妻子。她曾是这片大漠中某个部族之子,有次偷偷离开部族玩耍,却被拐子掳走辗转卖到了白崇洲。我因缘际会救下她,与她一见倾心,于是不顾家人的阻挠娶她为妻。”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显得有些腼腆,火光却映着他眼中的浓情。只是那浓情中却渐渐掺进了伤痛。
“我们本应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之后该幸福安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老去……她到底为何要离我而去,只留一封书信说什么与我情缘已了的谎话呢?”
一脸悲痛的男子并没有察觉,但胧祯却是将他身边小厮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得真切。
他不动声色地开口:“莫不是想家了吧。”
“她若想家,我自会陪她回去啊!虽然她曾说过她的族人一定不会欢迎我……但那又成什么问题呢?我那些反对的家人也没成为阻碍不是么?为什么要这样……”
“大少爷。”小厮木闻打断了他的苦情戏,把手里烤好的食物递给他,再拿走他烤得半焦半生的食物:“你别忧虑,我们已经把这片大漠找得七七八八,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少夫人了!”
“可万一她并没有回大漠来怎么办?万一她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万一她有了别的情郎……不,不会的!她那样爱我,怎么可能有别的情郎?不会的,不会的!”说到后来像是想要说服自己一样的不断否认,他用力撕着手中的饼子。
“不会的少爷,你不记得了么?之前城里驿站的人说过少夫人在他那里买了灵鸽,看门的大卢也说有几个蒙脸的斗篷客把少夫人接走了。你不是说他们衣服上的图样听起来像是少夫人部族的图腾?”
“恩、恩、恩……”朝子艾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把烤饼往嘴里塞。
胧祯只将朝子艾的话当个故事听,迟钦却表现出了关注。
“你知道令夫人是来自哪个部族的?”
“不知确切的名号,但我曾见过……”他的表情突然有些扭捏:“我见过她背上后颈下有一枚刺青,她说那是她们部族的图腾,只有尊贵的人才能纹在身上。如果叫我看到那图腾,我一定认得出来。”
“那图腾长什么样子?”胧祯好奇地插嘴,见男人皱眉露出怀疑的神色便又加了一句:“我之前也路过了一些部族,如果曾见过……”
“啊……哦!”朝子艾为自己居然怀疑恩人的动机而感到羞愧:“那图腾看起来是一只很美丽的鸟,有着长长的尾羽,张开翅膀在引颈高歌。恩人你曾在哪个部族见过吗?”
“……不曾。”胧祯皱了皱眉安静下来。
男人明显地失望了。
“喂,你。”迟钦忽然想起什么,朝默默坐在火边的卓勒铭方叫了一声:“你是黄风洲的人,知道这个图腾吗?”
“不知。”卓勒铭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哼。”迟钦冷哼了一声不再看他。
他们在火边说着别的话题、把肚子填饱,卓勒铭方将火头压小,拿起长枪便朝浅滩边的岩石走去,显然是要找个视野辽阔的地方守夜。
而胧祯也已习惯了他的行为,和朝子艾打了个招呼便钻进帐篷里。
就一人而言还算宽敞的帐篷中点着盏小灯,他刚进去就发现迟钦跟着钻了进来。于是眉头一挑:“怎么?”
“你知道了什么吧?那个部族图腾。”迟钦的声音很轻,他确定和他们隔着帐篷与火堆,睡得有些远的朝子艾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恩……”胧祯没有否认,却也没点头:“有点印象,但我也不确定。”
他从身后的行囊里翻出了一个卷轴——迟钦觉得那有些眼熟,然后才想起来在曾在枯隐村见过:“这不是那个讲古代物种的手记?”
“哦,这个是,但那个不是。”胧祯另一只手摸了个细竹筒出来,拔开盖子倒出一堆黑色细杆。
那是一些奇怪的细杆,比针粗不了多少却并不尖锐,黑色表面在灯下有着金属流光,看得出它上面有无数微小到肉眼看不清的凹凸刻痕。
“这是什么?”
胧祯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一堆手掌长短的黑杆中挑出一支,将其他都塞回竹筒里。而后他手指在卷轴的一根轴心头上按下,指尖离开的同时有一根同样的细杆从那里弹出来。他把那根细杆收回竹筒里并盖上盖子,再把之前挑出来的那支塞进那根轴心里。
迟钦听到了“咯”地轻轻响,好像某种细小机括咬合的声音。
胧祯再次在灯下将卷轴打开,这次卷轴中的内容竟和上次所见完全不同了。
这外表看似平平无奇的卷轴,原来也是一件精巧?
胧祯在卷轴里看了一会,很快就找到了他记忆中的部分。他指着一个圆形的图腾叫迟钦看:“就是这个,和朝子艾说的不太一样。”
迟钦看得分明,那的确是一只鸟儿,却不是什么美丽的歌鸟。图腾中以线条勾勒出了一只翱翔在空中的猛禽,突出利爪和喙的画法令它看起来十分凶悍。
“我就觉得应该不是这个部族。”胧祯看着图腾皱眉:“不然卓勒铭方不该不知道它。”
“那家伙不是自称什么山上来的么,没准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偏僻小部族而已。”迟钦扯了扯嘴角。
“就算他故乡再偏僻,也该知道这个部族。包括你,我想就算没听过详细名字、没见过图腾,也会知道这个部族。”
“啊?”
“这是法穆纳丝部的图腾……法穆纳丝部和另外七个部族一起,被并称为‘八狍’。”
“啊……”
迟钦这下懂了。
正如没去过白崇洲也会知道天朝一样。就算没来过黄风洲,人们通常也知道这片大地上有八个最强大的部族——“八狍”。
他们的领地分布在黄风洲广阔的土地上,彼此势力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他们分别信仰着各自的神兽,部族图腾中也带着神兽的痕迹。
作为黄风洲某个部族的成员,卓勒铭方的确不该不知道法穆纳丝部的图腾。
“这么说,朝子艾的夫人只是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族了?”这样的话似乎就更难找了。
胧祯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个离开丈夫的妻子身上,他仔细地读着卷轴上的内容。
“这里有提到一些。”他的手指划过纸张上的字样:“法穆纳丝部的勇者可以将图腾纹在身上。她们或是先圣之后,或是有着功勋之人。她们在部族中得到崇敬和荣耀。”
“和朝子艾妻子的说辞有点像?但是图腾的样子不一样啊……会不会是朝子艾记错了?”
“恩……这个也许可以等他自己看到了图腾之后辨别。”
“你打算为他指明方向?”迟钦愣了一下,他觉得这和胧祯一贯的作风不太一致。
“哦,你不知道啊?我们接下来……”
“呀啊啊啊啊!——大少爷、大少爷!救命!——”帐篷外突然响起凄厉的惨叫声,胧祯立刻从卷轴上抬起头。
迟钦掀开帐篷走出去,正看到受惊的朝子艾从他那七歪八扭的简易帐篷里钻出来,衣服上全是褶皱:“怎么了怎么了?”
“那声音是……”
“木闻?!”朝子艾反应过来,立刻转头看。只见他那小厮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正远远地沿着浅滩边缘一路狂奔过来:“大少爷,救命啊!!——”
“又怎么了?”胧祯也跟着出了帐篷,随后却皱起眉:“什么声音?”
“那是我小厮……”
“不,我是说那个声音——听。”他伸手指了指天空,身边的人同时安静下来。
然后他们都听到了,那是……
“翅膀?”
·待续·
第30章
爱歌之卷·二
拍翼鼓风之声在远处天空响成一片,夜晚的风大了起来。循声望去便可见到在浅滩奔跑的人,他头顶上压着一片黑漆漆的乱云——细看竟是一大群的鸟!
翼展超过一丈的大鸟在小厮头顶盘旋着,翅膀鼓动出的劲风将他的头发吹得狂舞。时不时有一只大鸟俯冲下来,利爪撕裂衣料,抓散他的发髻,甚至在他脸上留下伤痕。
木闻是拼了命的在跑,奈何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浅滩的稀泥里,竟是一副要跌倒的样子!此刻只见他身边人影一闪,有人接住他跌倒的身子,夹在胳膊下面几个起落便跃回了他们身边。
小厮吓得张口结舌,他被丢在地上,抖着嘴唇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
“卓勒铭方。”胧祯看着那个救人的家伙:“你……”
“当心,它们过来了。”卓勒铭方没多花心思在他救的人身上,而是单手持枪仰头看着天空。
只此片刻,羽翼的声音竟已到了他们的头顶!一只只硕大的鸟儿在黑夜中乱舞,却是没有一只发出叫声,天空中只有翅膀拍打的声响。它们的利爪撕裂着风,月光照在它们的背脊上,下方的人们只能看清一双双发红的鸟眼。
黑影、利爪与红眼,直如一群存在于传说中的夜妖。
“小子,你到底做了什么?”迟钦皱眉看着还倒在地上的人。
“木闻?”他的大少爷把他拽了起来:“你做什么去了?”
“我……我……那个……我……”
“说话!”
“是!——我想去看看那浅滩里有没有鱼。结果看到好多大鸟在睡觉,我、我……”他哆哆嗦嗦松开手,让众人看到他怀里的东西。
“你偷了鸟蛋?”胧祯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蠢人。
“我、我只是觉得大少爷这些日子辛苦,今日又受了惊吓,所以、所以……”
群鸟在空中扑翅的声音越来越大,黑夜中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但连头顶月光都被遮蔽的情况造成了一种极为压抑的恐怖。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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