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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正午之前的时光,霜寒多是在朝云殿内。然而这一日,当顾清辉赶到朝云殿时,人却不在殿中。听宫人说,近来几日,不曾听说霜寒出宫,却也一次都没来过朝云殿,不知是为什么。顾清辉听得皱眉,心想霜寒那等修为,难道还会生病?一边思忖不定,一边又急着往流香殿方向赶。
他如今功法已臻洞虚,耳力自然非常,又急于知道霜寒消息,赶至流香殿宫门之外时便用上了凝听之法,想要早些听见霜寒的声音。这一凝听,却听见一个极陌生的男子声音传入耳中。那嗓音低沉醇厚,极是动听,而顾清辉听他说出的前两个字,便是——“霜寒”。
这合欢宫中,除却歌离之外,还有谁会这样直接唤他名字?即便亲近如半夏,都是会尊称一声尊主的。
顾清辉的脚步立时顿住了。他分明对那男子还一无所知,却已如惊雷贯身,身上僵成一片,不自觉屏息凝神,藏住了自己的气息。
“要不要让他们去给你弄点蜜饯?”顾清辉听那男子这么问。
“又不是小孩子。”霜寒哂道,“你那舆图,再拿出来看看。”
接下去便是一阵卷轴展开、纸张沙响之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阵,仿佛在说一块世外之地,那里与神州大地相隔遥海,终年积雪,寒冷彻骨,然而清气充沛,不输东界。更令人称奇的,是那里竟也有人群聚居,只是极为野蛮粗狂,连言语都不成体系。那些人至今仍过着艰难求存的日子,成日为果腹忧愁,至于修仙问道,于这些人而言如同天方夜谭,闻所未闻。
而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里,青金各半。
而方才他们讨论的,便是如何让这些霜雪之地的金丹蛮人能够修习道法,并为西域所用;又有无可能,将这霜雪孤岛上的清气,引渡至西域中来。
一旦成功,不但那地裂之阵中阵眼处的金丹人将不再欠缺人选,连西域如今的修士修为,都能大有进益。不出二十年,东界将再难与西域抗衡。
“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两人议论了一阵,霜寒爽朗大笑,“此计若成,你我终身大业,指日可待。”
这样亲密的语气,仿佛相知多年。
果然,这句过后,霜寒又是一声感慨:“天醉,你若能早十年回来,那该多好。”
果然……是他。顾清辉顿时周身冰冷彻骨,嘴唇彻底失了血色。
他不是修为全失,被炎曜天涯海角地到处追杀么?原来最终,还是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还为霜寒找到了这样一方求都求不来的宝地。
“怎么没回来过?二十年前,回来过一次。”天醉道,“只是那时候,听闻你与他……”说话间,他似也叹了一声,又道:“我那时修为尚未恢复,自知无法接近你,也不知……该不该来搅你。”
“二十年前。”霜寒顿了顿,亦叹了一声,“那便是生生错过了。那年我手刃炎曜,接掌了逍遥派……你若肯多留半年,或许到如今,我们大业已成。”
“这么多年不曾再来找你,你可怪我?”天醉声音温柔下来,几乎满是缱绻之意了。
“怎会?你往来一趟便要耗去两年时光,这般艰辛,若换作是我,也会等到修为恢复如初,才敢回来。”霜寒道,“何况你此番前来,时机当真不差,我来年渡劫,有你在此,我便放心多了。”
“你这劫数……”天醉似叹了一声,却也不多言,只道,“罢了,劫数无常,即便躲了这一劫,也还有旁的要来,既如此,倒不如遂了你的愿。若是这样的劫,有我在旁,总还帮得上你些许。”
这话里的意思,竟仿佛已经知道劫数是什么了。可三月之前,霜寒分明还说未曾看破那劫数的面目。
顾清辉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乱成一团。
那一头的言语却不曾停止。只听霜寒道:“是啊。这许多年来,我呕心沥血,诸多盘算,回头细想,只觉福祸无常,成败得失,难以定论。这几日原本拂郁得很,得闻你归来,方觉柳暗花明。如今看来,上天待我,终究还是不错的。”
此言一出,顾清辉仿佛四肢百骸都错了位,连自己攥紧了拳头,指骨咯咯作响都不曾听见。还是天醉神识清明,立时察觉,警惕道:“什么人在外面?”
既藏不住了,顾清辉便放开了气息,运起轻功,飞身直入殿内。他先是看见了霜寒错愕的神情,继而转向那个名叫天醉的男人,目光相触,心中更是抽痛不止。
那当真是个惊才绝艳的男子,他身量伟岸,剑眉星目,俊朗无俦,霜寒坐在他身侧,都被他衬得纤细柔和起来。
更刺目的,是他一侧耳垂处,竟嵌着与霜寒一模一样的一块蓝晶。两人抵肘而坐,两块蓝晶交相辉映,虽光华细微,仍显出佳偶天成的气象。
那是半夏亲口说过的……与他‘有情’之人。
“清辉……”
霜寒意欲起身,却被天醉按住了肩膀。那人一双星目射来锐利光芒,声音微冷:“这位就是顾清辉,顾公子?”
顾清辉抿唇不言,
', ' ')('亦冷目相对。他话里的意思,顾清辉如何听不出来?要知道,在西域之中,所有人都叫他清辉公子——那是因为西域中人皆无姓氏,称呼时或称尊号,或者,便直呼其名。可这人一见面,便叫他顾公子,那分明就是在提醒霜寒,此人非我族类了。
霜寒侧目看了他一眼,轻轻拂开了天醉的手,又将目光转向顾清辉:“你……回来了。”声音微哑,其中深意却令人捉摸不透。
“二十年之内,踏平万山?”顾清辉轻轻问道。
“你都听见了。”
霜寒神色不变,天醉脸上却是一寒,大有杀之以除后患之意。
顾清辉不惊不惧,只自嘲般一笑:“我做不到的事,自然有人能为你做到。上天待你,果然是不错的。”
“清辉。”霜寒沉声道,“你既回来了,便留下罢。”
留下……做什么?看你与他琴瑟调和,比翼齐飞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道:“你曾向前辈们交代,说若我留在东界,不必阻拦……这话,还当真么。”
霜寒看他半晌:“回都回来了,还提这个做什么。”
顾清辉视线落下来,轻声道:“如若我说,即便回归东界,我亦不会负你,你可相信?”
霜寒眉心一蹙,沉默不语。
“西昀是你生下的,如果你还要他……”
“清辉。那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会不要他?”霜寒道,“你大约误会了一些事,我与……”
“有什么可误会。”天醉倏然开口,“你身上劫数,皆因他而起,留他在此,断然于大业无益。”说罢灵气运出,直指顾清辉咽喉。
那灵光一现,顾清辉便知无可抵挡——那分明是渡劫之境才能有的气象。听闻这人当初修为尽废,不过二十多年,竟已恢复至如此境界,难怪半夏说他天资卓绝,举世无双。
“天醉。”霜寒声音急如寒刃,破空而过,“你敢动他。”
于是那灵流利刃,堪堪停在他喉颈之旁。一道温热鲜血从顾清辉颈侧缓缓流下,划过白玉般的肌肤,竟有几分艳冶之色。
血有些暖,顾清辉的心中亦微微动容。原来这许多年的情爱下来,他对他,到底还是有几分在乎。
可又能如何呢?即便是心底豆大的地方,今后也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何况按这天醉的话,自己竟然,还是他的劫数?断然不可留在身边……的劫数么?
顾清辉退了一步,凄然一笑:“霜寒,无论你待我如何,我与你说过的那些话……还都是作数的。你若信我……”
后面的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他只抬目,目色恍惚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便转身离去。
天醉自然立即追他,但灵流未至,又被再度拦下。
这一日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只有风声呼啸,似阻断了一切听觉。顾清辉御剑而行,只觉先前在东界,他带着西昀逃避龙血追踪之时,也未狼狈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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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许多秘辛,你当真就这么放他走?”流香殿里,天醉的话音里怒意鲜明。
“无妨。”霜寒道。他轻轻叹了一声,看着顾清辉远去的方向,“他在我枕边多年,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多少还是知道的。”
“金丹之人,天龙血脉。此等身份,如何能有真情可言?他听了那些话,便匆匆离去,可见不曾脱了血脉桎梏。你这般放他走,无异于放虎归山。”天醉冷哼一声,袖中握拳微颤,“你当真对他……这般深情?”
“若我是那般痴心纯粹之人,当初早已随你而去。”霜寒轻声道。
“那如今呢?”天醉转头看他,目色沉沉。
“如今,你自然仍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霜寒微微笑道,“我如今身负劫数,祸福难料,如有不测,这偌大基业,万里江山,还需倚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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