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心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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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彦学深深看着他,面上无半分平日的温雅浅笑,蔺昂不知缘由,只好站在原地等他开口。

周彦学几次张口又压回去,最终皱眉缓缓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蔺昂还记得上次情事自己乱糟糟的情形,有些羞赧脸热,垂眼道:“你上次说年底事务繁忙,我这几日便没过来。”

周彦学摇头:“不是这个。”

蔺昂疑惑看他,恍然明白一般,从怀里掏出装着小章的绸缎盒:“本来想待会儿他们走了再给你的,不知该送你什么,便依着自己的心意备了件贺仪。”

周彦学定定看着他手里的方盒,突然自嘲一般笑起来。蔺昂本来期待他看到之后能明白自己心意,但见他这个样子不知所措,悻悻收回了手,低声道:“你若不喜欢,我便……”还没说完,周彦学的话便如一捧雪水泼在他脸上。

“我不能再要你的东西了。”

蔺昂愣在那儿,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周彦学面上依旧是淡然模样,轻轻问他:“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蔺昂疑惑:“瞒你?”

周彦学深吸一口气道:“我听说,侯爷已经在为你物色好佳人,喜事将近,先恭喜将军了。”

蔺昂不解地看着他,看他带着面具一样的笑,还说着真真假假的话,这样的周彦学对他来说十分陌生。

于是他急忙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做不得数的。”

周彦学摇头道:“你不必慌张,我并不是要逼你做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话到了该说的时候了。”

蔺昂隐约有种预感,紧盯着他说道:“没有什么喜事,没有,我、我就只跟你……”

周彦学叹了口气:“那我问你,侯爷是不是已经开始操持你的亲事?”

“父亲是有意替我定亲,但是还没有定。”

“若定了呢?”周彦学打断他,眸中沉静,“我信你,鸣野,我信还没定,若定了呢,你要如何?”

蔺昂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你是不是想等定了再同我讲明,还是等儿女双全了才跟我说?”周彦学弯了弯嘴角,“或者在你眼里,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

“……你怎会这么想?”

周彦学的话轻飘飘打在他心上,却疼得厉害。蔺昂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反驳什么。他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周彦学的小臂,倾身想要去吻他,因为先前他说过,不知怎么开口时吻他即可。

周彦学撇开脸,垂着眼温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一意孤行把你拉下来,却没提醒你,也没设个期限。”

蔺昂莫名兴起一股无名火:他真是个十足体贴的情人,把一切都归揽到自己身上。

他木声反问道:“你是想跟我说,一开始就是你顺着我意思的一厢情愿?一开始你便已经给我们设好了期限?”

“……”

蔺昂收紧了手又缓缓放开他手臂:“那我们这些日子又算什么?”

突然起了阵冷风,远远的人声有些嘈杂,似乎将谁的诗稿吹走了。风带起一阵清冷梅香,蔺昂有些恍惚地想:也不知是梅花的还是周彦学身上的。

只听周彦学继续道:“我……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逼你做什么,只是有些话到了必须要说的时候。”

“侯府人丁不旺,你离京戍边时满京城都称颂蔺氏忠心无私一心报国,可侯爷心愿是家门鼎盛,若是与我一起,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些,你也想过吧?”

“……”蔺昂想反驳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否认。父亲在物色亲家,姐姐来年要为自己定亲,家中人丁萧条,祖上三代单传,哪一桩不是事实,他又如何反驳?甚至连说自己拒绝议亲都没法做到,因为他的的确确没有真正让父亲姐姐打消议亲的念头。

蔺昂看着他心中大恸,分不清是为他还是为自己,心道:这话也不知道他隐忍了多久才说出来。

于是突然想到昨日知浣说的:“他连旁人议论我都心疼,难不成还会因为我的直言相告让我更为难?”

是了,竟是我让他为难了。

“……罢了,鸣野,罢了,”周彦学看他一言不发的模样心口像被巨石捶了一下,“我没办法看着你成亲,却也没立场去阻止你,让你担个不孝的名声,更不可能明知结果还跟你假装情投意合……”

周彦学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若你还承认这份情意,那今日之后,你我,便断了吧。”

断了吧……

断了吧……

蔺昂即便有预感,还是被这句话砸得发懵,脸上一片空白,下意识问:“……你说什么呢?”

周彦学整了整衣衫,挺直脊背:“我不会让你难做,”说着扯出一个笑,“如蒙不弃,那日后还是朋友。”

也好过,匆匆情好两年后,我潇洒撒手西去,徒留你一个人。

过了良久,风把脸颊吹得冰凉,蔺昂突然想起初定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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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惚抓住一根稻草,挣扎问道:“可是,你不是说过,我于你有恩,对我有求必应的么?”

周彦学顿了一顿,心想:“他竟都记得。”

又想起两人眼下的处境,转而涩声道,“是,那是我自以为是,以为我有这样的资格对你有求必应,如今看来,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大言不惭罢了。”说罢朝他揖了一礼,“还望蔺将军不要怪罪。”

周彦学自认心中愁绪早已经麻痹,他这两天将姜一泉劝诫的话和准备要说的一切都预演过,自虐地反复咀嚼到心苦,就是为了今日避免失态,可明明嘴里说着决绝的话,眼尾却还是莫名忍不住地泛红。蔺昂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心中又乱又空,到头来只喃喃说出句不痛不痒的话:“你怎么哭了?”

周彦学被他这句话震得心疼难抑,紧闭了下眼睛。远处的众人似是完成了各自诗稿,隐约听到有人走近寻他二人的声响。

蔺昂紧紧握着方盒,尖角卡在掌心,弥漫上来持续的钝痛让他清醒。风吹得腊梅花在枝头轻颤,蔺昂想着之前他曾经邀请自己入府赏梅之事,当时想象的是梅下对饮两厢情好,如何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呢?

“不对。”蔺昂认真盯着他没头没尾地说道,“你说错了。”

说完径自回身走了。

郭兰森转了两圈才看到周彦学顶风站着一动不动,上前问道:“彦学你怎么在这儿啊,鸣野呢?”

“……走了。”

“哦,那咱们也回去吧,起风了贼冷,看你脸都吹白了。”

“嗯。”

晚上周彦学在明月楼宴请众人,席间说起京韵风流,几位不常在京的有些狎玩心思,于是席面将散时郭兰森提议往烟巷柳馆去。周彦学作为地主也算是主陪,不好直接拒绝扫兴,犹豫间被推搡到乘凤居门口。等其他人都进去了他悄悄拉住郭兰森,递过两张银票说道:“兰森,我今日实在没有心情,你替我招待一下,改日定当登门重谢。”

郭兰森一把把他手推开:“哎呀,你这是作甚,难道你还想一走了之?”

“大家都在兴头上,这样悄然退下也无妨,我若直接明说怕是会败兴的。”

“行了别想走!今儿你可是主人跑不了的,快快快,一起一起。”

周彦学拨开他,皱眉问:“不是,你一个都要定亲的人,这么光明正大在欢场门口跟我拉扯,就不怕旁人说三道四么?我是真的没有心情,你若不应我,那我去找鸿书说。”

谁知郭兰森奇怪地问道:“你竟然也开始管旁人的风言风语了?可真不像你。”说罢转了转眼珠子,拽住他作出一副伤感模样,“对了,你不说我还不觉得,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此处了,你可得陪我一场酒啊。”

“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啊,我成家之后要顾及两家,况且日后我就要一心治学了,哪里还能来这种烟花柳巷?”

“……”

“哎,你既然不愿意陪我,我也不勉强了,只是一想到最后一次欢饮之时朋友们都在,独独没有你,我这心里就难过……”郭兰森袖子遮着半张脸,觑着他脸色,恨不得挤出两滴泪来。

周彦学无语地看着他,最终叹了口气:“好吧。”

郭兰森立马高高兴兴拽着他胳膊,边往里走边说:“这就对了,你看看你满脸官司的,好好的生辰放松放松才是,有什么烦心事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

要不怎么说郭兰森写的本子总是卖得好呢。

席间郭兰森向他念叨一醉解千愁,他被洗脑地彻底,索性放纵心情,一杯接一杯,自虐般来者不拒,不到半个时辰便醺醺然,歌舞也没看进去。就在半醉间有一位清俊的侍酒公子靠近,周彦学眯着眼看他,觉得十分眼熟。

“周侍郎一直没来,真是想煞人。”侍者从他手中拿过酒杯,纤瘦的指尖似有似无地拂过他的手背。

周彦学没有回应,慢半拍地看着侍者为他倒酒的手。

不像。

不是这种精细嫩滑的,但也不像别的武者那种布满虬筋的。

那双手指甲短短的,掌心干燥,指尖虎口处有些薄茧,似乎蕴藏着劲道。能拉上石的弓,能提缰降烈马,也能写一手好字,刻各种金石,还能——在人的心尖上点火。

如果非要说,那是双并不柔软但又很温柔的手。

侍者将酒杯端到他唇边,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酒浆险些洒出来,忙将杯子放下。

不是。

那双手不会这么喂他,只会在他杯空的时候默默斟上,稳稳倒个八分满,然后两指摁在杯座上一点一推,送到合他手的地方。手腕也不是这样纤细的,腕骨平且结实,带上束腕很英气漂亮。

周彦学失神地不住用拇指摩挲着侍者手腕内侧,侍者脸上不由得染了薄红,不太好意思地轻声唤:“周侍郎……”

周彦学恍然,一下子松开手。郭兰森在旁边朗笑道:“折柳公子,你怎么不想我啊,要不是我给你传话把他拽来,你能一结这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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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之苦么?”

折柳笑起来真如春风拂面,向着郭兰森颔首道谢:“折柳谢过二公子。”转过头见周彦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准备执壶续酒,被他挡下。

“不必。”周彦学伸手拿过酒壶自斟自饮,只觉得上品的酒是越喝越苦。

折柳也不恼,在欢场待久了,一看这模样就明白了,于是退到郭兰森旁边侍奉。郭二公子乐呵呵地安慰他:“折柳公子别理这醉夫,他今日心情不好,估计连你的舞都错过了,真是没眼福。”

折柳了然地笑了笑:“周侍郎一开始就不是为着看舞而来的罢,不然也不会每次都换人跳同一支舞。”

郭兰森尴尬一笑没有解释,毕竟两年前周彦让他领着到花街时便已经说明目的,这看艳舞的馊主意还是他郭兰森提的。说实话,后来传出周彦学好细腰好男色的怪癖传言,他得负一半责任。

这么一想,郭兰森觉得更对不起他,于是把折柳遣到别人那里,自己凑到周彦学跟前小声问他:“彦学,你找的那个人一直也没动静,我以后怕是不能跟你常来,索性今儿跟馆里直接打听一下?你若是怕声张人跑了,让没见过的公子姑娘都过来?”

周彦学已经有些朦胧,支着头也不知听见没有。郭兰森直接跟同伴们一提,兴头上的众人笑闹着应和,不一会儿陆续进来几个面貌姣好的倌哥花姐,大冷天的着了轻纱素带,均是腰肢纤细盈盈一握。

跟进来的龟奴满脸堆砌着谄笑,向郭兰森道:“爷您看看,这是按您往日的吩咐备的,若是不入眼您再招呼。”

郭兰森摆摆手让他退下,冲着舞者们一点头,一时香风阵阵歌舞蹁跹。舞者们可能是听了吩咐,有意无意薄纱半宽,拧着柔软的腰肢在周彦学眼前晃。

不是。

不是不是。

都不是。

周彦学彻底醉了,轻巧的舞点幻变成鼓噪的巨响,柔媚的飘带扭曲成巨大的绳网,他挣扎着要阻止让他不舒服的东西,于是踉跄着站起来,冲入舞池挥开水袖,夺过乐师的琵琶,握住弦用力一扯。

铮——

一室寂静,他仿佛看不到所有人惊惶诧异的眼神,也感受不到手掌被琴弦割开的疼痛,只是对着虚空茫然笑了一下,心道:终于清净了。

然后一头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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