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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而混乱的记忆恍若泥潭,纠缠着楚逐羲愈陷愈深。
大雾始终不曾散去,迷迷蒙蒙地浮动在绵绵青山间,将高耸崎岖的苍翠群峰渲染得微微发黑,连日月都好似囹圄其中。
眼前情景变幻莫测,方才还高悬于穹顶的冷月忽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滑落山后,天空灰蒙蒙地发亮,微冷的晨光拨开云层倾身投往人间。
天,又明了。
他却仍未寻见晏长生所说的“魂体”。
楚逐羲眨了眨干涩得有些发疼的双眼,眸中罕见地沾染上几分茫然,他呆滞的立于原处,不由得心生悲戚。
心弦松动的一刹那,便有无数蕴于记忆之中的悲恸与绝望趁虚而入,仿佛决堤的洪水般灌进胸腔,胀得他心口发疼,连呼吸也好似凝滞了一般。
消沉的情绪来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迫得他几乎要跪下了。
天空彻底明亮,浓稠的白雾似乎也有所消散。连绵群山有如被水冲散的墨痕,化作无数细流钻入足底,楼屋平地而起,随之一同的还有熙攘人声。
“——师尊,那是甚么?”
带着稚气的清脆童音在耳侧炸响,将深陷于消沉之中的楚逐羲惊醒。他缓缓睁大了空洞的双眼,眸底隐约浮起几分挣扎之色。
恍若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终于得以冲出水面,楚逐羲猛然吐出一口混合着血腥的浊气,又抬手按紧了剧烈起伏的胸口,他惊疑不定地顺着那道声音望去。
黑瓦屋与吊脚楼依势而建相映成趣,道路两侧有小贩支摊叫卖吸引着过路的行人。
“师尊,你瞧嘛。”童音再度响起,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男孩子是先前见过的,如今却不再穿着苗服,耳上的银坠也被取下了,只耳垂上还留着一眼儿已经愈合了的浅淡凹陷。
他如今一袭深紫锦衣,黑发束作马尾垂在身后,额间还装饰有一条编作鱼骨模样的紫绳抹额,俨然一副矜贵的小公子模样。
原先站于他身侧贵气而凌厉的黑衣男子亦被另一条素白身影取而代之。
“那是……”隗天清张开手臂将男孩儿揽至身侧,又偏头朝他遥遥指着方向看去。
抬目便瞧见了一串串插在草靶子上裹了淡黄糖衣的鲜艳红果儿,隗天清莞尔:“哦,那是糖葫芦。”
他垂下眸去,不出意外地撞入了一双满含期待的双眼,幼鹿似的。
隗天清唇角勾起,修长的五指恰好轻轻拢在男孩儿柔软的面颊,又勾动指节细细地摩挲着他微硬的下颌线:“不可以哦,澜儿不能吃那个。”
“……”
失望之色在眸中绽开,恍若湖面扩散开的涟漪。
年幼的容澜别开了眼去,心中虽郁了气却仍是乖乖巧巧的任由师尊揽着自己。
“澜儿,”隗天清温声唤道,掌心轻轻抚过小孩儿的面颊,叫他抬起头来,“人间的饮食不够纯净,于修道之人来说百害无一利。”
“可……”容澜还想开口辩解。
隗天清眸色深沉,声音温和却无波无澜,好似一潭死水:“澜儿要做师尊的乖孩子。”
容澜缄了口,看似不经意地又瞥了一眼那抱着草靶子蹲在熬糖小炉与石板后昏昏欲睡的麻衣老头。
二人的身影渐渐淡去,而后水墨天降泼洒在眼前,苍翠的色彩迅速铺张开来,蔓延作群峰连绵。
隗天清难得地束起了披散的长发,他一袭素白劲装疾步而来,腰间还悬了一枚玉翡翠。他面无表情地走来,怀中拦腰抱着一条胡乱裹了件斗篷的大鱼,生得美丽而健壮的湖蓝鱼尾垂在他的臂弯处胡乱地扇动着,却是无用功。
“师尊?”却不想半路遇见了容澜。
隗天清冷漠的面色一凝,而后露出温和的笑来。
然而斗篷却在这一瞬被挣动得滑落下来,一张绝美的面容自布料中探出,赫然是一条鲛人。
在容澜惊异的目光中,鲛人忽地打了个冷战,动作霎时僵硬,他怯生生地望来,很勉强地朝着眼前的孩子微微笑了笑,蔚蓝的眼中还含着浓浓水汽,连着薄蹼的修长五指紧紧攥住了隗天清的肩膀。
黑云翻腾间将太阳吞噬殆尽,浓雾滚滚地涌来再度笼罩了群山,随后黑暗便如潮水般降下。
不知去向已久的鲛人便泡在偌大的血池之中,他猩红的双眼中血流如注,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
矗立在血池中央的石头上晾满了流动着光彩的乌黑细丝,一条贴着一条被打理得整齐无比。
鲛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一点风吹草动,他怔怔地望来,眼中泣出更多血来,滚落面颊时化作殷红的珍珠,一颗颗地浮在水面。
他大抵是确定了什么,扯断了牵连在身上的丝线猛然扎入了鲜红的水中,晾在石上的细丝也顺势滑落入水。
只闻哗啦一声巨响,鲛人疯狂地拧动着将身子爬上水岸,被血染得乌黑的锐利长甲紧紧抠入了腥臭的泥土之中,他叽叽咕咕地吐出一连串晦涩难懂的语言,又
', ' ')('绝望地嗫嚅着嘴唇哀叫:“救,救……救……”
他声调怪异,吐字亦不清晰,十分拙劣的模仿,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
已长成少年身量的容澜瞳孔微震,缓慢地往血池的方向走去,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了肩膀,他猛然回过头去,便瞧见了面色冷沉的隗天清。
“时至今日,还是没能学乖吗。”
隗天清唇角啜着笑,目含冷色地望向趴在血池边缘的鲛人。
所有关于隗天清的记忆皆无比紊乱,楚逐羲望着眼前不断变幻的画面,好容易才捋出一条思路,脑中又浮现出晏长生的话来——善于纺织的海域鲛人与以万人性命换一人之命的夜纱铃。
还未来得及深思,颈脖处忽地传来剧痛,窒息感也随之而来。
待到捱过了那一阵难熬的疼痛与窒息,楚逐羲蹙着眉睁开眼来,发觉自己竟身处于一间整洁的小屋之内,又听见急促而虚弱的抽气声,一重压过了一重。
床榻不堪负重地传来吱呀轻响,纱幔摇动间映出一立一卧两道人影。
“师、师尊……呜……”
容澜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角已淌下了泪来,他无力地挣扎着,暴起青筋的双手紧紧扣在掐住自己颈脖的手臂上。
“澜、儿、不、乖。”隗天清骑在容澜身上缓缓地收紧了手掌,他沉着脸一字一句地道,“怎地总想着离开师尊呢?”
掌下扣着的细瘦颈脖已不堪负重地发出咔咔脆响,倘若再施加几分力,被他欺压在身下的少年便会一命呜呼。
“我、我没有……师尊,我并未,走……”
容澜眼中已爬满了血丝,他无力再去扣挠隗天清玄铁似的手臂,绝望之下他一点点地将手掌探向摇曳着的床幔外。
“你到底想到哪里去?嗯?”处于暴怒之中的隗天清听不进任何话,他眸底沉淀着疯狂,“怎么就学不乖呢澜儿,不若这回便将你手脚折断,再丢进石室好好反思罢,如何?”
“我没有要走、我不……敢……师尊——”
濒临死亡的恐惧如黑潮般上涌,叫容澜流下更多泪水来,身体亦不住地颤抖,他徒劳的睁大了眼,瞧见一团漆黑中竟是隐隐约约渗出了血丝来。
湿热的气息洒在颈侧,容澜微微一颤,渐渐消散的意识回笼了几分——
“可师尊舍不得。”隗天清放轻了声音,“吾太喜欢澜儿了。”
“所以——师尊决定,”
“让你再也离不得吾。”
落在耳侧的话音猛然抽离。
容澜认出了眼前之物,他睁大双眼,随后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师尊、师尊……不要——”
骨铃响动间摇出一连串阴森空灵的声音,流动着光彩的乌黑薄纱攥在隗天清掌心缓缓地覆下。
“不……不要,求你……我不会逃——”
随后万千个凄厉的哀叫在脑内响起,仿佛一柄散发着寒气的利刃劈入头骨之中,搅得他不得安宁。
如坠冰窟般的森冷寒意迅速扩散,从内至外地一寸寸啃噬着他的骨血,冰冷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喉间涌出,顺着唇角缓缓淌下。
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寒刃搅碎了一般,来自于颈脖上的疼痛顿时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容澜能清晰地察觉到温热的生息在飞速流逝,取而代之的是无边阴冷。
“澜儿很快便离不得吾了。”
隗天清笑着抽开手掌,冷冷地凝着被强硬打入容澜体内的乌黑纱缎。
“它叫夜纱铃,是吾专为澜儿铸造的法器。”
“本想过几年再赠予你,现在看来,还是吾太过怜惜你。”
“果然——还是得多吃些痛,澜儿才能学乖做师尊的好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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