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定风波(九)</h1>
顾鸿云大醉一场,翌日酒醒,头疼得厉害。
他摇铃,叫来手下的仆役询问昨夜的事。仆役们只说他醉酒被禁庭的宫侍送回鸿胪寺,旁的一盖不知。顾鸿云又试探地问起自己是否策马冲撞了楚帝,问了一个又一个,都说不知道。
大抵是陆重霜命宫中人封锁了消息,顾鸿云一面猜测,一面唤人近身更衣。
蛮人的王子醉酒后策马意欲踏死大楚的女帝,这话但凡传出去半个字,他都难逃刑责。
陆重霜为何要护他?顾鸿云没想通。
帘幕微微起伏,微凉的晨风渗了进来。
阿史那押忽提着裙子进屋,赤着脚,蓬松的卷发散在肩头。她见兄长洗漱完毕,正对镜编发,咧嘴冲他笑了笑,挨着他坐下。
“原以为阿兄要一觉睡到午时,”她笑道。
押忽在突厥语中寓意为珠宝。
她是伊然可汗最小的女儿,父亲原是可汗胞妹的夫君,后胞妹不幸得恶疾离世,可汗怜惜妹夫孤寡,这才收他当了侧室。突厥人里,管这叫收继婚。
伊然可汗怀上押忽,已是不惑之年,生产时万分凶险,险些回归腾格里的怀抱。幸而部族的萨满彻夜做法,祈求阿史那女神将这位英明的可汗留给她的子民们,这才勉强救回。
自阿史那押忽后,伊然可汗不愿再生子,次年,葵水也陆陆续续断了。
顾鸿云摸了摸妹妹的头,问她:“怎么不编发。”
“阿兄帮我编。”阿史那押忽撒起娇,两颊浮着霞光似的晒痕。
顾鸿云拗不过她,两腿一抻,坐在她身侧,熟练地绕起小辫。
“家里如何了?”他问。
阿史那押忽答:“和以往差不多。冬天大家待在帷帐里喝酒,雪融了就开始准备追草场。开春的迁徙很顺利,母马也顺利生了小马驹。”
“那……二姐呢?”顾鸿云话音渐低。
阿史那家的二公主曾是部族内最骁勇善战的母狼,直至两年前的渡河之战,她被陆重霜砍断右臂,自此一蹶不振。
后来战事胶着,突厥汗国的骑兵被缁衣军逼入阴山,两军隔山隘相望,一日击九回战鼓,射叁千弓箭,双方扔下山崖的尸体一齐阻隔了山泉。
也是在那时,陆重霜命使臣带着这条断臂策马拜谒可汗军帐。
伊然可汗遥遥望着来使送来的断臂,抬手阻止了女儿们架在使臣脖子上那即将落下的刀。
“她让你带着我女儿的胳膊前来,是想要与我死战吗?”她问。
来人起身,拍净袍子的灰,端正地作揖,复述起陆重霜下令传来的话:“晋王殿下说,前日她在山涧看到一头瘸腿的母狼,背上正插着半支断箭,不由感慨,两军交战之密,竟连野兽也无法幸免。回想昔年晋侯、秦伯围郑,难道是因为郑国无礼?再想你与我交战的这两年,皇城的笙歌从未断绝,草原的牛羊代代繁衍。比起吃不起饭、穿不暖衣,尊卑礼节与土地的广阔、狭隘又算什么。断臂无法重接,亡者不可复生。我身边士兵们的家人已经死绝了,她们怀抱着复仇的心要踏平你们的营帐。与其放任两军的尸体填满山溪,甚至赔上你我性命,不如就此离去,你驾着你们的马返回,我亦会带缁衣军撤离。倘若您不愿,我也将煽动复仇的火焰,亲自敲响冲锋的战鼓,使人人怀抱我砍断这条手臂的义气。我将不惜流干叁万将士的血,直至斩尽阿史那公主们的头颅。”
“我难道是想篡夺大楚的帝位而带领部下远征?不过是见肉食者肥马轻裘、锦衣玉食,心有愤慨不得发。想那瘸腿的母狼仍在阴山行走,我又怎能半途背弃信念。晋王殿下话既如此,那便战吧!我愿遵循阿史那女神的旨意,身中利箭而不屈服。”伊然可汗轻声感慨着,亲手斩杀了使臣。
次日傍晚两军开战,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击鼓七日不绝,终以突厥败退告终。
阿史那押忽应是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面色微微发白,语气也随之放缓。“二姐的男人们里外帮忙照顾着,可还是——”
她嗫嚅着,不敢往下讲。
顾鸿云没吭声,默默扎紧妹妹的发辫。
“阿兄,我有件事想告诉你。”阿史那押忽额头微低,眼珠子稍上瞥,安静地望向顾鸿云。“我离家时,阿娘说今年草长得不好,等入了冬,底下的部落只能去抢。”
“抢。”
“嗯。抢男人,抢米粮,抢她们的布帛。”阿史那押忽摸着兄长为自己编得细细的辫子,轻声说。“策马南下会流血,可不抢,底下的部落就活不下去。”
顾鸿云哑然半晌,幽幽叹了口气,换作突厥语同妹妹轻声说。“我无颜面见可汗。”
“阿兄。”
“我答应可汗来长安,杀掉陆重霜,搅乱大楚,但我什么也没做成。”他道。“阿史那的祖先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可如今我们的族人要南下抢杀才能维持生计。我们从柔然人的狗,变作了汉人的狗。”
“我离家时,阿娘交代我,希望我这次入京朝贡,能代她向楚帝请婚,将你嫁与楚帝。”阿史那押忽握住顾鸿云的手腕。“如若她答应了,我们便趁机让几个难以自足的小部落南迁入关,若她不答应,我们便再战。”
顾鸿云凝望着妹妹热切的双眸,愣愣的,没接上话。
他抿唇,语塞了好一阵,方才长长舒了口气。“难怪阿娘先派我来长安。”
“大姐说,南下是最好的选择……再打,我们便要出拿灭族的决心打了,”阿史那押忽语调渐急,“你莫要怪阿娘,她也是为了族群。”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大姐刚定亲那会儿,大家总聚在帷帐里,讨论未来娶亲的事。二姐说喜欢的都要抢来,叁姐说要能干活、好生养的。你说越俊俏越好。”顾鸿云笑了笑。“我不懂事,非掺和进来,嚷嚷着要娶一个会骑着马带我去草原放牧的女人。结果大家都笑了,说男人不能娶,要嫁,我便改口说要嫁一个带我骑马放牧的妻主。”
阿史那押忽撇过脸,摸着辫子,换作她不说话了。
“不过这样也好,”顾鸿云道,“算我将功补过。”
绢布遮蔽着的窗棱外传来似有似无的敲钟声,恰如涟漪荡漾,是宫城内的更钟。大抵是下朝了,沉寂的鸿胪寺打了个哈欠,晃悠悠地爬起来运转,脚步声渐起,来往的官员互相问早。
顾鸿云侧耳听着渐散的钟声,蓦然想起昨夜恍惚间听到的那句话。
“有啊,但他已经死掉很久了。”
陆重霜这种野蛮的疯女人,也会有在乎的人?顾鸿云被自己愚蠢的念头逗得嗤笑出声。
笑完,便是无穷无尽地等待。
顾鸿云还没做好厚着脸皮凑到她身边说恭维话的准备,局势又非要他热脸贴冷屁股,弄得他进退不由。
这不愿,那不肯,便唯有等,枯等。
终日百无聊赖地倚在卷帘边,听鸿胪寺的下人们谈着巍峨的皇城内传出的风流事。
传闻圣人新得了一只岭南白鹦鹉,聪颖无比,称之为雪衣女。每日退朝的更钟敲响,内侍省便开笼将其放出,日暮时它落在谁家殿内,宫人就在谁家殿前悬一枚白玉凤佩,代表陛下今夜将临幸此处。
新入宫的少年们总踮着脚仰起头,看雪衣女今夜能否落在自家,痴痴盼望着女帝的临幸,以及内宫送来的刻有封号的字牌。
禁庭能有此般风雅事,还需归功于帝君贤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