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马球赛后,夏文宣依照妻主的意思,勾好入宫男子的名单,并暂拟位份,遣下人递给葶花,再由葶花交予陆重霜。林林总总约叁十余人,皆以家世、文辞、仪态列好名次,等她闲暇了挨个品尝。
待到这群人入宫,夏文宣又亲自训导他们要互相友爱,不能动歪心,妄图用旁门左道留住圣人。
他知道,他一露面摆出帝君威仪,这群人里必然有旧相识要在背后拉帮结派。
几个气味相投的抱成一团,动用全身气力,攥紧一切机会博取女帝怜爱,并在枕边哭诉帝君的傲慢,不惜颠倒黑白。
夏文宣心如明镜,却无可奈何。
母亲前日来信,劝诫他不要与那些个莺莺燕燕置气,只管保住帝君位置,若有机会,扶一下先前送入宫的少年郎,送到圣人床上。今时不同往日,务必上点心,待到圣人迷上别家的小少年,事情就麻烦了。先前送进来的几个都是自家人,未来他的孩子也是你的,别怕他们会抢了你的恩宠。
夏文宣乖巧应下。
他偶尔听见殿墙外传来少年嬉笑着跑过的打闹声,嗓子才变了一半,掺着奶味儿。应是年纪很小的孩子,十叁、十四?反正是一些小姓人家的儿子,送进宫跟在有来头的公子身边服侍,等长到十六七,再被转手献给圣人。
他听家中女眷抱怨过,男子最好的年纪是十六至二十六,一旦过了这个岁数,便是馊掉的面团,臭不可闻,熏多少香也盖不住。
思及此,他苦涩地弯起唇角,呆呆地发了会儿愣,继而方如梦初醒般,朗声唤人点燃香炉。
香丸焚上不久,侍从掀了帘子进来,俯在主子耳边小声道:“翠微公子与萧才人拜见。”
夏文宣请二人进殿。
这萧才人即萧家九郎,与沉怀南一同入的宫,此外还有一名夏家的旁系,幼时给文宣作过伴读。
此叁人,原是夏鸢替儿子送入宫帮着固宠的。
夏文宣听贴身侍从提起过,他得病那会儿,旁系出来的夏家小七郎好似因何事惹恼了陛下,很早便被扔到荒僻的殿宇自生自灭。
而眼前这位萧家的九郎不同,命好,初入宫时虽也触怒过圣人,近来却走了好运。不知是天生还是如何,那白日放飞的雪衣女夜夜落在他殿内。因而这几日,圣上皆是歇在他殿内,顺带赏了个才人的位份。
“咦,帝君今日焚得香格外好闻。”沉怀南落座,意欲挑起话头。
他依旧是一袭缥绿色的长衫,拿着不离手的折扇,上身稍稍弓着,瞧谁都是笑脸。
夏文宣正要答,一旁的萧才人兀得捂住胸口接连咳嗽几声,惹得在座的二人不自觉朝他瞧去。
“要入秋了,小心受风寒。”夏文宣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
萧才人衣着素净,一身月白无纹长衫,木簪挽发,丝毫看不出是正得宠的公子。
夏文宣记得,青娘先前疼过一阵的骆子实也是相近的打扮,以木簪、锦带束发,时常松松垮垮地套一件素色轻衫,抱着橘猫,踏着木履,走起路啪嗒啪嗒响。
瞧他这恨不得铰了头发上山作道士的打扮,想来刻意学过。
“谢帝君挂念。小人不过是以往未得圣人垂怜,宫内从不焚香,近来有幸服侍圣人左右,闻得都是陛下常用的香料,陛下大抵是见我可怜,还赏赐了不少香料给我。”萧才人浅笑。“今日乍然嗅到此处的香气,有些不习惯。”
夏文宣微微挑眉。“圣人赐香,是你的福分。”
沉怀南垂眸,道:“小人倒觉得帝君殿内的香清冽古雅,自有一番风骨……萧公子,不知陛下赏你的与帝君殿内的,究竟有何不同?不妨说说,让我开开眼。”
“圣人的香雍容华贵,帝君所焚的,要苦涩许多。”萧才人说着,又是两声咳嗽。“两种香味冲到一起,直叫人胸闷气短,兴许是其中哪味香材天性不配吧。”
他话里有话,夏文宣听得出。
“哪家公子殿内不焚香的?内侍省也是,如此苛待你。”夏文宣笑道。“我殿内还有些香材剩余,不如取来给你。”
“帝君的香,小人恐是闻不……”
“圣人赠与我的沉香木雕作了降魔像,余了点木屑,”夏文宣打断他的话。“正好,你拿去糅制香丸。”
夏文宣身侧守着的侍从得令,递了个眼神出去,示意下人去取木屑,又拿了点米酒出来,给闲谈的公子们解闷。
不多久,跑腿的奴仆回来,交予殿内的侍从。侍从又捧着装有沉香屑的绣袋递给萧才人。
临到手边,侍从的手故意一松,绣袋落地,内里装的木屑散得四处都是。
萧公子举着手,愣愣的没收回,对面的侍从则垂首立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夏文宣不悦地皱眉,没吭声。
沉怀南坐在一侧,手肘撑着下巴看他俩僵持。
见侍从无动于衷的模样,萧家的小公子耐不住了,蹭得起身看着夏文宣骂:“这侍从竟如此不懂规矩!”
“奴婢嘛,调教不好的,再多的教诲都能当耳旁风,没几日便忘了个干净。”夏文宣直勾勾望向他,一字一句道。“天生蠢钝,没法子。”
萧九郎面一白,目光瑟缩了回去。
“还不快把碎屑扫起来,给才人殿内送去。”夏文宣举着米酒,一口一口啜着,笑道。“圣人赏赐的东西,也敢如此轻慢,回来自己向总管领罚!”
侍从听闻,连连赔罪,趋步逃了出去。
帝君拿圣人赏赐来压,萧公子只得谢恩,规矩地行礼告辞。
沉怀南不着急走,吃着点心,与夏文宣闲聊了一阵。
两人谈起宫内的白鹦鹉。
夏文宣不愿多说,生怕失言,传到青娘耳边惹她不快。沉怀南却半开玩笑似的讲,圣人显然是在避着谁,便借雪衣女的名头让自己有借口不与那人见面,毕竟再聪慧的鸟也是畜生,非要让它落,总有办法。
临别,夏文宣试探性地问他一句:“前些日子瞧你与新入宫的郎君玩得很开,怎得又与萧公子交好了?”
“沉某出身卑贱,是油里捞出来的耗子,同谁都能说是一两句话。”沉怀南笑意不减,行礼告辞。
日头偏斜,照着香炉袅袅升起的白雾,夏文宣长舒一口气,饮尽杯中残酒。他觉得已经聊了许久,可抬头一看,整日的时光却只熬了一小半,深宫内唯有枯燥的《男诫》、《内训》供公子们消磨时间。
“自作主张。”夏文宣低低骂了句,余光瞥过自己的侍从。
侍从忙不迭赔笑,躬身道:“那人因莲雾公子沾到咱们夏家的光,有幸入宫服侍,竟对帝君如此不敬。小人也是替您生气,一时心急,才——”
“罢了,他有错在先,是该罚。”夏文宣叹息,绕过了他。
回到寝殿,沉怀南应是想到了什么,赤着脚在殿内来回走了几圈,喃喃自语。
“哎呀哎呀,有胆在帝君中毒时凑上去献媚,看来是很嫉妒他啊,今日又被帝君狠狠教训了一顿,现在怕是气得在殿内摔东西。可惜,萧家的小郎君,你不过一个才人,拿什么同帝君斗。”沉怀南举起折扇,抵在下巴,清癯的面容微微仰着。“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帮帮你吧。”
他轻轻发笑,招来内侍省派下来的小侍进屋,同他交代:“请转告内侍大人,今夜的鹦鹉,咱们换个地方停。”
说完,又唤自己沉家带入宫的侍从进来,说:“去,让安插在萧才人殿内的那几个放聪明些,这几日多扇扇风,趁机将准备的流言放出去……莫要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