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你赌输了,现在得认真回答我的问题。”许真茹抢声道,“我刚刚喊得对不对?”她说这话时,脸上是特别明艳的笑容,可这笑容在李琅玉眼里却是晴日里的惊雷,他思量许久,最终还是选择吐露真相——“对。”
“原来真的是你,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许真茹用手比了比他的个头,至于其他,闭口不谈。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李琅玉的印象里并未有关于这位许姨太的记忆。
许真茹自顾自挪开步子,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扇子,展开后遮了遮嘴,回眸笑说:“你问这么多干嘛?反正我和司令现在都住北平,你若遇到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她把下颔轻轻一抬,笔削似的尖尖盛了一戳浅亮的光点。
这女人说话如同双手抱鲶鱼一样,贼溜的机灵圆滑,只要她不肯,怎么套都没用。后来外面有人催,李琅玉只能暂时放弃,寻思着以后有机会再问。
而另一边,也是巧得很,冯乾得了消息,他走的货这回是真出问题了,就在这火烧眉毛时刻,他想到了李琅玉,问他能否托个关系。
“不难,但为了安全起见,你把剩下的货转移到一个地方,以免有人来查。”
冯乾犯了愁,怕没个可靠的人看管,见状,李琅玉道:“我认识个大娘,又聋又哑,在护城河那一带打扫货仓,你把东西放那,完全可以放心。”后又借机让冯乾拿了家里的印章,签好字条。
这下子,物证字证,齐了。
李琅玉走出冯家大院,阳光生猛,双眉被照得微微泛痛,当年他傅家被人说是卖国的汉奸,便是因为搜出了大烟吗啡,可他父亲一生清清白白,怎么会做这种事,而在这之后,傅家败了,曾经以同行观摩为借口在他家暂住的冯尚元却是声名鹊起,成了“北平第一”。
李琅玉将那份字证揣回口袋,他日之需必定能用上,现在便是等待良机。
冯尚元这些日子抽不出半点功夫,整天都泡在园子里,李琅玉索性回了程家,反正也不是真来学戏的,而这日晚饭过后,四处已经熄灯大半,月巧将将合上大门,便听到外面一阵急急的敲打声。
来的是那位齐老的女儿齐薇男,她满脸大汗,面色苍白,找到李琅玉后直接一跪,“阿爸快不行了,求您救救他!”
作者有话说:“身骑白马……”这段歌仔戏出自《薛平贵》,按时间来说不该出现此处,这里提前。
章三十五
齐老跳河了——这事被齐薇男说得胆战心惊,原来,这日下午齐家门外来了一伙人,穿得有模有样,声称是北平艺展会的,终审时间改到晚上,让他们收拾收拾赶紧跟着去。齐薇男和他父亲也没疑心,带着几大箱子随那伙人上了车,哪知半道上突然变了卦,那伙人将车开到河边,二话不言便将齐老他们赶了下来,还把箱子扔进水里。
李琅玉听到这里便知道坏了。齐老年纪虽大,但也是个犟性子,且不说春天寒气未消,就那把岁数扎进河里也是不得了,当即请了医生一同前去。
一行人忙至深夜,齐老的命总算是保下来了,但问题是天一亮,就得正式终审,暂不论齐老能不能下床,就箱子里的大部分毛猴完成品而言,现在基本毁了。
齐薇男坐在床边抹泪,只道自己当时糊涂,哭哭啼啼有大半阵子。昏暗的小屋子本来就不怎么明朗,这下更是雪上加霜。李琅玉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看了下表,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到桌边打开齐老的工具箱,齐薇男问他干什么,他说,能救多少就是多少,声音斩钉截铁。
“可是我们肯定没希望了。”女人悲观地望着他。
这事李琅玉自然明白,但他看着这一屋子人,还想在最后搏一搏,“唐三藏取经历八十难,少一难,佛祖还让他通天河遇鼋湿经书,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不是最后一难?”他向来对事执着,不肯轻易罢手,“咱们还有时间,去了至少有赢的机会,不去那才是没希望。”
他眼正气稳,一番话被牵出沉甸甸的分量,好像真能枯木回春似的。齐薇男张了张嘴,面容微微触动,静驻了五秒,最终咬紧下唇,收尽所有阴丧气,直道:“你一个人在这瞎摆弄什么,我教你。”
两人伏在发旧的灯光下,拆拆剪剪,捣腾了大半晚,桌子不长,此时已经被各式工具占满了。李琅玉撑起眼皮拨弄着手表,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小叶坐在椅上早已睡着,齐薇男中途打了个盹儿,许是累坏了,睡得很沉,李琅玉给她披了件外衣。
屋里传来一阵哮喘,突兀得让李琅玉猛一打起精神,立刻端着药送到床边。齐老弓起驼背,伸出形同枯木的手抓紧他衣角,坚持要起来。
李琅玉软说慢磨让对方以身体为重,奈何齐老也是个执拗的主,红着双眼卯足劲地要下床,晦暗灯光里的残年状,招人可怜。
齐老道,他家从爷爷辈开始做毛猴手艺,扎在北平数十年,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庙会,就算后来战乱也未曾离开,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要去争,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在他这里没落掉。
他说得急,字字都要泣血似的,恨不能一下子全部道出来,咳嗽接连不断。李琅玉垂着眼睑,思绪飘到许久之前,黄衷问他为什么要帮齐老,除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就是那双手,那双胼胝厚茧的手,实在太像了,像极了他父亲的手。李琅玉沉下气,道:“您放心,这事有我们。”不是宽慰,是实打实的肯定,“我父亲生前唱戏,与您一样,都是走惯江湖场子的,他说,身怀长技者,上天必不负之。就算山穷水尽、马高镫短,咱们一口气在,那就一定能赢。”
这世界上的事,哪有什么忍气吞声者还能得享眷顾,还不得争个明明白白。
天亮时分,齐薇男搀着她爸上了车,李琅玉陪同他们赶到北平大戏院会场。场内来了不少人,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围了三道,报名的人神情各异,但也无非两种——塞钱的闭目养神,没塞钱的只能眨巴眼。正北方摆了张长桌,坐着三个评审,都是五十岁上下,喝茶聊天嗑瓜子,似乎只是来走个过场。
李琅玉他们是在最后一刻才进了大厅门,其中一评审眼也不搭便说名额满了,意思是别费瞎功夫。
“满了,那我们就挤出来一个!”
“目无规定!”
“哪里的规定?受贿行特权是规定?强征他人住处是规定?还是欺上瞒下是规定?”李琅玉字字发力,诘问得对方口舌打绊。艺展今年浑水人人心里门儿清,然而谁也不肯捅破,但总得有一个傻瓜出头,才能让这事再无隐藏。
周围有人小声讨论起来,其实还是根导火索,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李琅玉站在齐老身边,帮他摆好展具,无视那三位评审的蜡黄脸色。他坦然有底气,这种心境莫名熟悉,似乎回到了去年广州的赌石秋会场,饶是开头如何惨淡,最后也能收之囊中。程翰良那时跟他说,别怕,你得相信,你不会输。而现在,他无意识地握住齐老的手说:“别怕,我们不会输。”
四四方方一张台,三个手艺毛猴踩在石墩上,个个都戴了一顶小毡帽。三个中年评委一看,脸色阴沉沉,沐猴而冠——指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