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这倒很是他的反应。
、
“……”
说来也奇怪,自把话说绝,司马昭的悲愤郁闷突然像风筝断线,渐渐消失暗夜中,竟散无踪影。他居然平静下来,情思的洪流倾尽,剩如潺潺细水。眼中酸痛稍减,只剩下心口一团无名的燥热。
、
从刚才就好奇……
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这样痛苦?
、
我口口声声说刘公嗣罪该万死……可我现在最想做的却是——
就在这黑暗中,与他背靠背。
、
世间再不必天明,可从此永夜。
我们甚至也不用转身相见,只这样坐着,隔着衣物,感到对方背上的热。这就极好了。
、
司马昭发现:即使在这样一个时刻,他无限望见真实的自己——
、
空落落的心坠落万丈深渊,终于到了底;无限的深渊尽头,居然立着一面镜子。
镜子里,照出一个彷偟不可终日的男人。
、
百舌呐喊的夜,那个委屈张狂的声音不绝于耳,终于咆哮道出最后一句。
都是刘公嗣的错!——
、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曾好好回应过我的感情!
、
、
司马昭耳鸣起来。他犹豫着,第一次自问:
【那么,我对刘公嗣,到底倾付着怎样的感情呢?】
、
答案像断裂的蛛丝挂下树枝。枯萎的青苔从墙上剥落。一切挣扎历尽后,自然浮现真实。赫然触目惊心——
在这样一个时刻,一个最不适宜的时刻,他突然发现……
、
他爱刘禅。
、
这比一切悲喜际遇,身体交汇,言语暧昧都要更震撼。这比所有的欺骗和恶毒都让人绝望。这个真实的念头崭新浮现时,司马昭差点想像扼杀新生儿一样,封死这句话。
可是,他的心底再也藏不住了:
、
我爱刘公嗣。
我惶惶不可终日,因为我爱他。
……
、
感情陡然揭幕,是如此的强烈,又如此违和。这竟是司马昭今生最禁忌,最令自己身心蒙羞的字眼。更遑论那唯一的对象,竟是刘禅——
、
开什么玩笑。
一个人,怎么可以“爱”另一个人?
大魏相国晋王殿下,怎么可以爱前季汉之主,亡国之君安乐公?
……
在这乱世中的男子们自有规则。
他们的生涯,可以纵横权利场,帝王家,游冶的花街,生杀的刑场,交易的桌面桌下,侠义的戏台勾栏——
唯独最不相称,不能相容,从一开始就被彻底抹杀掉,成为约定俗成的禁忌的字眼,就是这个。
、
它怎么可以存在于这世界!它那么柔弱,矫情,粘连,卑微、天然带着娘们儿脂粉的俗香……令“男人”“英雄”们啧啧厌恶。
它一早从人类最真切的情感,沦为被乱世嘲笑的字眼——
、
“爱恋”。
、
为了体面,丈夫们连妻子也要忍住不爱。情郎们连枕边也要保持风流的距离。父母连待儿女也要刻板生疏保全尊严——
他们只得攻心计谋,狎乐迎奉,欺骗背离,又或者快意恩仇,壮志豪情,生死义气……
从来没有人允许他们的心里,有这种炽热真实的情感。即使相似的热忱擦出无数暧昧的火花,但是绝不可以准确命中靶心:
、
爱恋。
、
若没有这个字眼,原本他们纠缠再深,也可以掩口一笑,当做风流事,贵族男子间的熟稔异趣。大家逢场作戏,互相狩猎欢悦,欣赏愉情。如同在昏暗绿水中擦着鳞片而过的两尾鱼。
可是,“爱”,太真切。是钓住鱼唇的银钩。让一切赤裸裸脱出水面:
真心去爱一个人。太可笑——
天下之大,哪里容得下【司马昭爱刘禅】这样的奇耻大辱,天下极羞?!
、
、
“……”
司马昭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胃里翻江倒海,不断有呕吐的冲动。即使战场上一招算错,折损三五万大军,也不会如同现在一般闯祸似也的惊惶。回忆自己方才的絮絮怨言,简直像不知穿衣的野人裸身穿行市集——
、
司马昭守着自己这濒临暴露的秘密,一时甚至觉得比刘禅怀中的灯火更烫手。
、
庆幸是这孤夜里的暗室!只得他们两人在。
庆幸这夜时光漫长,而身边的刘公嗣心不在焉,如同死物般不知觉!——
别叫人窥见他的窘迫和羞耻……
、
突然,响起拍门声!——司马昭几乎惊得心脏停跳,差点站起来。
、
“晋王殿下,园中所有的火都灭了。您——还好吗?”
“……我无事。我累了。天亮前,你们备好马车等我——”
“诺。”
、
司马昭比任何时候都想夺门而逃。
、
、
☆、【灯影殇】下
11:
、
刘禅慢慢地,为小灯添了最后一次油。小灯的灯火快燃尽了。仅剩豆大。
司马昭盘腿坐在刘禅身边。
时间死寂,如同滞留,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各自想着心事。
、
在煎熬足够久的时间后,司马昭终于想明白了。或者说,他胡乱地将所有的思绪串联,生硬地摆布成一盘沙,并相信了自己的解释。
、
他确信一切果然【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但犯下错误的人,是自己。
、
他与他相逢根本就不对等。明明该他做恶人,他却偏想结识这个风雅的妙男子。硬假装没有国恨血仇,只与他萍水相逢。
、
他原本该和他刀光剑影,却莫名依恋他的冷漠,渴望他的发肤身体,期待他常在身边——
最荒谬的是,未知几时,他居然暗暗爱上他。
爱之入骨,又不自知。
、
他去奢求这世上最不属于他的东西——【刘禅的心】。
于是自己一颗心明明藏在胸腔里,却被看不见的刀片割得伤痕累累。
错不在刀刃。在于这个愚蠢的人,为什么要动心。
……
、
若无今日之事,或许他还可以懵懵懂懂,莫名欢喜,无由来烦躁,把刘禅当做玩伴。某一天醒悟自己的恋情时,犹有退路,能隐而不发——
、
却,也晚了。
他们之间,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培养起来的一点薄如蝉翼的信任与眷恋,在真实的山崩地裂间,再不复存在。
携酒将刘禅拥入怀中,一同望池塘浮灯,花前卧相偎——这才相隔多久前啊?
已如梦不可再得。
……
司马昭点燃的灯烧尽油,一盏盏陆续灭了。油烟的腥气越来越浓密。
光线渐渐黯淡下来。眼前的花影越来越繁杂。睁眼,也不知道是睁眼——
、
、
司马昭叹道:
“我后悔了。”
、
“是啊。”
刘禅居然小声应了他一句。
、
“……”
过了半柱香时间,司马昭才想到,也许刘禅误解了他。
、
、
“不是那个意思。”
“都一样啊。”
、
这对话,莫名会心一击。
、
司马昭恍恍惚惚,心里一阵难过一阵空洞。
刘禅抱着那主灯,流过泪后的面颊自干,他还是沉默不语。
、
他们如同变成了一双石像。
直到天亮。
……
司马昭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几乎没有察觉到窗外的月夜何时消退;何时换成一片水蓝清白。
他回过神来,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居然在暗室中,借着熹微的晨光,看见那盏主灯平静地吹灭。
、
最后火星一闪。一缕白烟起。
天明,恰如梦醒。清寡得让人绝望。
、
这一夜,仿佛过了十几个世纪。
而刘禅,始终对他无话。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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