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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
每个人都对他这样说,由不得他不相信。他身边也确实没有人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在一起。突然来了一堂社会关系的伦理课。他是教具,也是学生。周围的同学都在哗哗地写字,只有白河景稀里糊涂地坐着,一手扶着脸,另一手茫无目的地转笔。他思考的问题可比求值域复杂太多了。班主任、白三叔、朱春月,三个人的话轮番在他耳边转动。就连省重点的老师都没有这么劝过他。他们甚至没有劝过他,只是叫家长,是白先生觉得省重点的散养方式养不好白河景,才叫他转学。
白炽灯在头顶嗡嗡响着,像无数细小的白炽针扎进他眼睛里。回忆起来,前女友的脸已经模糊了。好像是齐刘海,但她是长发还是短发,他已经记不清。总不能四个前女友个个都是齐刘海。但他每次努力回忆,齐刘海和凌乱的头发都会散去,陈锐的脸从中浮起。陈锐不一样。他不一样。但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威胁他的话,他都忘了;说陈锐处境那些话,每一句都那么清晰。班主任说,他们在搞对象,并没有错,因为他们是真的在恋爱;朱春月说,他把陈锐架在火上烤了。白三叔给他讲了一些陈锐的家事,他理所应当地认为陈锐和大姑父关系不好。可是他没想过大姑父和陈锐毕竟是亲父子,就算再怎么冷淡不亲密,也不会对“断绝关系”视若罔闻。
是他错了,他不应该这样让陈锐为他付出。
楼下就是大操场,操场后面的白色圆形建筑物是苍北高中的标志性建筑大礼堂。每一个考上名校的人,学校都会把他们的一寸照片放大后挂进去。等到明年,陈锐的一寸照也就会出现在大礼堂里。他那么漂亮,就算是一寸照,也是一个没出道的男爱豆、男明星。他的陈锐将闪闪发光地受到学弟学妹的顶礼膜拜。那才是陈锐应该在的地方。
放学了,白河景行尸走肉地跟着大家一同离开教学楼。夜色渐渐冷了。化作一大块,深黑冷峻地扣在他头顶。半山腰能看到山下的湖水,是一片冰冷的蓝浸浸的光。不知道是夜空倒映在湖水里,还是湖水融化在夜空里。微凉的风吹得他鼻尖发冷。山的那边有一层格外厚重的灰蓝色,沉甸甸地压在地平线上。一场夜雨正在赶往苍北。白河景在半山腰停下,心脏灼烧着。融化了每一张冰冷的面具。他是说“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就要当收回“和我在一起”的那个。这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也是给陈锐的一个交代。他不恋爱了,不找陈锐胡闹了,陈锐不用再担心他的偷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好学习也可以,回大姑父家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也可以。从湖上刮过来的风一路冲过来,直挺挺地撞到他怀里。天光将湖水冻结成一片黯黯的黑影。风越来越大,用力摇晃着树。路灯惊醒似的亮了,曲曲折折照亮了回家的路。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放弃一段爱情。
踩在鞋子里的脚冻得硬邦邦没知觉。闻到风中的湿意,白河景抖了抖,转过身,朝着四层白色小楼走去。他在外面发呆的时间太久,比正常放学的高三都要晚归。陈锐房间里的灯没亮,客厅里的灯亮着。他推开门,像突然释放了高压的空气,在客厅里的陈锐松一口气,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我回来了。“白河景说。
陈锐大踏步走上来,抱住了他。扑面而来的热气让白河景分外明晰地感到自己身上的冰冷。白河景短暂地蹭了一下陈锐的脖颈,拍拍他的后背,挺直腰板,轻轻推开他。
风摇晃着窗户,从每一个缝隙钻进来。餐桌上的饭菜一点都没动。也没有热气,番茄牛腩,化三清,三丝一果,辣子鸡;汤是鲫鱼豆腐汤。甜点是米糕。每样东西都没怎么动过。白河景的目光在每道菜上虚虚游走了一圈。没有一道菜让他觉得有食欲。就这么放着吧,明天家政阿姨会收。
他转过身,被陈锐吓了一跳、陈锐几乎是紧贴在他身后,眉间都是不安。他低头在速写本上刷刷地写了几个字,举起来。
「你干什么去了?」
“静一静。”白河景说,“你怎么不吃饭。”
陈锐低下头,片刻后换了一页。「三舅跟你说什么了吗」
白河景望着那行字,再抬头望着陈锐的脸。与其说陈锐是担心,不如说是恐惧。恐惧无依像勉强保护着自己的脆弱铠甲。从小就要寄人篱下的经历让他分外敏锐。看来白三叔不只是对他做工作,也找到陈锐那里去了。大概也对陈锐说了“你们以后会被毁掉一生”之类的话。白河景勉强笑了笑,说:“没什么。你不用去做卷子吗?”
他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然而陈锐的脸色瞬间闪过一抹雪白,随即强颜欢笑般挤出一点笑意,再次举起的速写本赫然写着「今晚到我房间来吗?」
原来陈锐也是会主动邀请的。可是今天不行。白河景不愿意当临分手最后炮一把的辣鸡人。他摇摇头,说:“不去了,我想自己呆着。也不打扰你一大早起来做题。快睡吧。”
他想离开,然而陈锐堵在他前面,把他拦在餐桌和墙壁的狭小缝隙里。两人目光对错,电光火石里,白河景明白。白三叔已经把陈锐的思想工作做
', ' ')('通了。现在陈锐等待的就是完结。
也好。既然陈锐决定了,那么长痛不如短痛。还没开口,心脏就一阵抽痛,喉咙口忽然被无形的铁丝拧紧。白河景艰难地吞咽着,重新打通喉咙,不敢看陈锐,盯着桌子,面无表情地说:“你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之前说那些是我不对。没法和你处了。分了吧。以后咱们就和以前一样,是兄弟。祝你考试加油。”
他抬手拍一拍陈锐的肩膀。陈锐随着他的动作晃了两下,眼神里有轻微的眩晕。而白河景停不下来,一旦开口,压抑的情绪就像呕吐一样喷出来。
“哥。咱们其实不太合适,你看,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而且我们是兄弟。如果闹大了,咱们就成了乱伦了。乱伦,你懂吗。这一辈子都要背负上乱伦的名字。你也当不了校园男神了。说不定还会被——”
开除两个字梗在喉咙口。再怎么想呕吐,这两个字也吐不出来。白河景换了种说法。“处分。你说不定会被学校处分,那你怎么考大学,会不会连高考都参加不了。你都努力了这么久,值得吗,我——”
陈锐突然抄起本子,手磕在餐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他顾不得自己的手,低下头,飞快地写,但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是认真的吗。你也要离开我了?」
这走向仿佛哪里不对。白河景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字了。他现在不认识中文。他没有办法停下来思考陈锐真正的意图。“白三叔不是跟你说了,我们不可能走下去?那我不和你分手,不就违逆了大家的意思吗?也耽误你学习。你要是想回家,你也可以回家。今天朱春月还跟我说,家里永远欢迎你。你总是大姑父的孩子。朱春月说了,过两天她要来接你。她也知道错了,会好好照顾你。当然啦,你想在这里住,就能一直住……”
一声惊雷,震得两个人都跳起来。大雨哗哗地冲着窗户。将小楼变成了水帘洞。他朝陈锐笑一笑,拍着胸口,本想说“雷打得吓我一大跳”,然而陈锐的脸色白得吓人,和雨水冲刷的窗户一样白茫茫一片。他全身都在发抖,速写本上的字像鬼画符。
「那之前那些都是闹着玩的吗?」
白河景渐渐感到惊慌。好像他错失了关键的东西,好像事情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他像一个在铁路道口板错杠杆的工人,火车呼啸而来,渐渐奔向错误的方向。他不擅长对付女人的眼泪,更不擅长对付男人的纠缠。说分手这件事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白河景按下速写本,说:“没有。我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
陈锐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潮红,踌躇地低下头,下定决心般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抬起。白河景还以为他在玩僵尸游戏,没想到陈锐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他这才意识到陈锐想给他一个拥抱。这种笨拙的试探忽然让他愤怒。他是馋陈锐身子没错,但不是现在。难道只有提分手了,陈锐才会想用肉欲来收买他?白河景一侧脸,说:“别这样,哥,都分手了,你要干吗?”
陈锐如遭雷击,向后退了几步,仿佛客厅和餐厅忽然缩小得容不下。他转身往外跑。白河景还没来得及拦阻,陈锐已经开门跑出去了。在开门的一瞬间,大雨如注,陈锐身影一闪,像穿越进平行空间里。白河景一个人站在餐厅,房前房后水声作响。他呆了一会儿,外面雨下得那么大,而陈锐没带伞。他走到门口,从伞架上抽出一把伞,打开门。他以为陈锐会跑得很远,需要他下山去找,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陈锐双手抱膝,坐在门口,闻声抬起头,脸和嘴唇被雨淋得苍白,唯有一双眼睛红通通的。白河景和他对视片刻,沉默地放下伞,虚掩了房门,
陈锐一直没有回来。白河景站在客厅窗口,透过薄纱窗帘看着陈锐的背影。陈锐的肩膀一耸一耸。大雨掩盖了他的声音,但不能掩盖他的姿态。陈锐时不时仰起头,捂着嘴,看着漫天落下的雨。白河景按着胸口,漠然又稀奇地想,原来一个人痛苦时,心脏真的会跟着抽搐。他以为自己没有心,或者说,他的心比石头还要硬。他这样做是对的。陈锐不会被影响,不会被折磨。不会被误解。这次他能去挽回陈锐,下次呢。他总不能一直耽误陈锐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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