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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扫墓和道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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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春月说到做到,第二天早上,她就伴随着雨后的阳光,敲响了白河景的房门。朱春月和家政阿姨的吵架声惊醒了白河景。他赶下楼。看见了站在客厅里的陈锐。陈锐看上去完全恢复了正常,只是脸色有点苍白,他甚至和白河景、朱春月一同坐下来吃了早饭。饭后,朱春月上楼去收拾东西。陈锐和白河景一前一后去上学。陈锐一直在白河景前面走,和他拉开一点距离。而白河景脑海里始终晃动着一个片段,在离开家门口的时候,他短暂地看到,外面处处浸润着夜雨,唯有他放下雨伞的地方和陈锐坐过的地方残存着两点干燥的水泥白。

他以为陈锐会留下来住,毕竟他们只是分手,不是断绝关系,然而陈锐再也没有回来。不知为何,白河景没有去高三年级等陈锐的勇气。他也没有再见过陈锐。高三太忙了,陈锐的时间又是和他完全错开的。如果和一个人没有缘分,哪怕生活在同一个巴掌大的校园里,也不可能偶遇。他反复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四十天之后陈锐就高考了,朱春月也保证给陈锐提供更好的环境,但他没资格问。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很多年以后,白河景仍然记得那些满怀期待又失望而归的日子。凋落的金黄色花瓣落满了石砖路的缝隙。空山寂无人。但闻人语响。他站在半山腰眺望湖对面的苍北高中。眺望远处可以放松眼睛。他不想看,但目光会被校舍吸引。仿佛透过绿树、湖水、石头房子,能看到心心念念的人。

白先生、白三叔、班主任,这些人仿佛约好了一样,再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四十天一闪而逝,到了炎热的高考月,白河景和所有明天要考试的学生一同失眠了。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在地上顺时针地前进。他想着明天要上考场的陈锐。想着大礼堂里被放大的一寸照。想着考试之后的升学宴,在脑海中模拟了一场一场的重逢和庆祝。他没想到的是,大礼堂里没有陈锐的照片。

报考、估分、报志愿、出分,录取,尘埃落定后,学校把学生的高考成绩和录取结果做成塑封的板子,在阳光大厅展览。白河景也去看。人头攒动里,他花了好久才找到陈锐的名字。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一所知名211。

白河景几乎以为认错人了,因为陈锐名字后面的高考成绩比模拟成绩低了一百多分,大概是有一科缺考。而高三年组只有两个陈锐,另一个压根没有出现在年级大榜上。

这个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大姑父想办升学宴,于是陈锐和他的学校再次连在一起。果然是那所211,计算机系。白先生通知白河景时,没有说多余的话,但白河景却感觉白先生有沉默的责怪。于是他暂停了侠盗飞车,主动说:“陈锐考得不好。”

白先生淡淡地说:“是啊。”

白河景无意识地抠着手柄,硬着头皮说:“我觉得他能考得更好。”

白先生站在他的卧室门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河景。”他终于说,“我其实不太明白你们怎么想的。有什么事不能等高考之后解决吗?”

仿佛一个炸雷响在白河景头顶。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柄。白先生深深地盯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大概是觉得朽木不可雕。白河景混乱地低下头。应该是这样吗?应该是高考以后再说分手吗?可是,既然要高考以后再说分手,为什么要在高考以前约谈他呢?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对啊!

终于到了升学宴那天。白河景早早起床,特地换了一身新衣服,用发胶抓了头发,英俊得仿佛他才是本次升学宴的的主角;又从柜子里拿出前两天买的最新款iPhone。手机盒表层手感细腻,他想象着亲手把礼物交给陈锐时,表哥打开盒子的表情。

升学宴在本地的金华餐厅,白河景一家赶到时,里面人头攒动。白先生、白三叔瞬间被围上来的客人包围了。白河景嗯嗯啊啊地应付着纷至沓来的赞美,在人群中扫视了无数次。他看到了大姑父,看到了朱春月,看到了弹珠,始终没有看到今天主角陈锐。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起。等座位安排好了,白河景这桌正对着大姑父那桌。他几乎坐不住。几次想离开座位,都被白先生杀人的目光按下。十一点钟,升学宴正式开始,大姑父春风满面地上台讲话,白河景坐在下面听着。大姑父主要说了这么几件事。陈锐因故没有到场,学费是白先生和白三叔支援的。今天的每个人都给了礼金。

陈锐没来。

白河景站起身,绕到大姑父那张桌。朱春月正在得意地接受两个亲戚的赞美。来的宾客大多数都是白家亲戚,虽然没见到陈锐很失望,但他们主要冲着白先生、白三叔他们来的。在他们眼睛里,清华、北大、985、211都是同等水平的好大学。

白河景伸手戳了戳朱春月的肩膀,不客气地问:“我哥呢?”

朱春月回头,眼前一亮,站起来,张开双手:“河景啊!快过来让姑妈抱抱,长这么高了,真帅啊——”

白河景一把推开她,朱春月跌坐在椅子里。三岁的弹珠吓了一跳,大哭起来。大姑父暂停发表演讲,全宴会厅的目光都看过来。

白河景大声说:“我问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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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朱春月。我哥去什么地方了?”

亲戚急忙上来打圆场。白河景推开她们拉扯的手,心里满是愤怒。现在他只恨自己太迟钝了。别人随便说一句话,他就急忙执行,是他被朱春月利用了,也是他自己没有本事保护陈锐。白三叔见势不妙,又看不到白先生在哪,赶快过来,低沉地问:“你发什么疯?”

白河景转过脸,嘴角颤抖着,说不出话。白三叔拉着他,一路出了宴会厅,走到最外面的大厅,才松开手,问:“你疯了?你有什么毛病?大家都在,你干什么?”

白河景恨恨地瞪着他。白三叔气到原地转圈,朝宴会厅猛地一指,说:“这么多人,你就非要丢人,是不是?你找她干什么?”

白河景顽固地说:“我要找我哥。我想问问我哥去什么地方了!”

“那你问就行了啊。和朱春月推搡什么?今天什么日子,是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日子。陈锐不复读,当然是陪他唯一的亲人去了。”

“他唯一的亲人应该是我啊。”白河景说,“他还有别的亲人吗?”

白三叔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瞧那神情,几乎要动手打人了。“你魔怔了?天缘墓园。你大姑妈的墓地。陈锐当然是扫墓去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白河景微张着嘴。他怎么能想不到呢。陈锐去扫墓,这不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匆匆跟白三叔说了一声,打车直奔天缘墓园。

他以前没有去过天缘,压根不知道天缘在省城的另一边。出租车窗外阳光明媚,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在蓝天里,又不热。真是个扫墓的好日子。快要到墓园了,白河景才想起来双手空空。他在墓园门口买了一束天价菊花,进了墓园。天缘很大,从入口进去,每隔几百米,就是一个石头拱门,拱门后是下一片墓园。石路两侧密密麻麻都是石碑。石碑上刻着相似的文字。一生辛劳,万人敬仰。子女想念。哀荣无限。最近多半不是扫墓的日子。许多墓前空空如也。零星几个石碑前放着花和供果。风一来,花瓣瑟瑟发抖。白河景向墓园深处走着。他担心来晚了,和陈锐擦肩而过;又后悔自己穿了红色的外套,早知道要扫墓,就不穿这么喜庆。他走过第三道拱门,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

看了太多次陈锐穿校服,只要一搭眼,就知道那个人是谁。陈锐站在一块墓碑前。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姑娘。白河景停下了脚步。颇有一种一回头自己家城池兵败如山倒的感觉。

陈锐怎么能和张晓萌一起来扫墓呢?

张晓萌何德何能,凭什么在他手中把陈锐抢走呢。

陈锐低着头,张晓萌却后背笔直,侧着身,于是张晓萌先看到了他。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白河景又穿了一件红衣服。要多么显眼有多么显眼。张晓萌啊了一声,陈锐闻声抬头,跟着张晓萌的视线看过来,只一眼,就转过了头。

白河景朝他们走去,在最外侧墓碑前站住。张晓萌不自然地扇了一下外套。她双手塞在外套的衣兜里,这么一扇,好像要向白河景兜售盗版光碟。白河景看她就有气,冷冷地说:“晓萌姐。我想和我哥单独聊聊。能麻烦你让一下吗?”

张晓萌一耸肩,刚要走,陈锐拉住了她。他低头沙沙地写,递给她一张纸。白河景直觉那不是好话,真想冲上去,把纸抢过来。张晓萌莫名其妙地接过,看完纸条,神情古怪,低声问了几句话,陈锐接过纸条,在下面补了几句,又递给她。

张晓萌把纸条还给陈锐,转过身,把陈锐隐藏在她身后,生硬地开口:“白河景。你也来扫墓啊。”

白河景不咸不淡地说:“不然呢?来墓地不扫墓还能是春游?”

张晓萌翻了个白眼:“等我们扫完,你就随便扫。先来后到,懂吧。”

我们。这个词刺痛了白河景。他不快地皱起眉:“你也没满二十二岁吧,怎么就我们了。”

张晓萌一怔,眼睛困惑地转了一圈:“二十二?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是说,你得排队。等我们扫完才能扫。”

白河景朝陈锐身前的墓碑一指,说:“大姑妈是我的亲戚。为什么我不能现在过去,要等你扫完呢?”

他向前走了一步,张晓萌向后退了一步,几乎贴在陈锐身上。陈锐没有躲闪。白河景的心像落进硫酸里,咕嘟嘟地冒起酸溜溜的气泡,再开口,一嘴阴阳怪气跑出来。“干嘛?小爷配不上你啊,你躲这么远?”

张晓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再开口时,嫌恶地皱起眉:“非要我直说吗?陈锐不想跟你说话,我也不想跟你说话。你走开!你再不走开我就要叫人了!”

白河景不可思议地笑了:“叫人?叫人来阻止我扫我自己家的墓?你一个外人算老几。那你叫吧。我倒要看看你叫来什么人。别以为只有你会叫人,我也会叫。我爸我妈没过来,在参加我哥的升学宴。等他们过来,就说不好是谁有理了。”

张晓萌气得小脸通红,无以为继地看了陈锐一眼。陈锐忍耐地叹了口气,从她身边走过,走向白河景,在他面前一米左右停下来,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睫毛低垂,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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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穿在他身上,像挂在他身上。他又瘦了。白河景想不到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瘦。他伸出手,将iPhone的盒子递给他。

“哥,恭喜你考上好大学。这是给你的礼物。”

陈锐看了一眼,没有接。白河景走上一步,想拉起陈锐的手,把盒子放在他手里。陈锐触电般后退一步,和他继续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白河景窥视着他的脸色,问:“哥,你不会是在我的气吧?”

陈锐摇头,脸撇向一边。白河景向他伸出手,陈锐又退了一步。白河景的手落在空中。他又难过又委屈,提高了声音。“你考的大学也不错,也不用去读师范了。干嘛看见我跟看见鬼一样?干嘛这么躲我?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陈锐总算抬起眼睛,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便笺本,低头写着。墓园里静静的,只有陈锐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

“张晓萌。”

有人在白河景后面招呼。白河景回过头,是他不认识的一对中年男女。张晓萌看到他们,如逢大赦,对陈锐说:“我爸妈来了。学长,我先走了。”

陈锐暂停书写,朝她微笑着点头告别。张晓萌从他们身边匆匆离去,一眼都不看白河景。白河景也懒得看她。但是,这两个人不是相约来扫墓,这个念头让他心里舒服一些。

陈锐终于写完了。将便笺本递给他。

「你觉得我考得很好。实际上一点都不好。但我就这个能力,现有条件下,我也只能这样。很抱歉,对你的态度有情绪化的地方。不过请你不要再出现了。总是说‘没有我不行’,可以收留我,并不是这样的,不是吗?感谢你这一年来的收留和陪伴。希望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白河景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像从头到尾走了一个完整的噩梦进度条。“你说你考得不好?但那是211啊。”

陈锐嘴角很厉害地抽动一下,眼神从被刺痛的尖锐到无能为力的释然。白河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要是抽自己两耳光能把这句话收回,那他抽十个耳光都可以。他低声说:“哥,我说错话了,我,我,那个,我们一定要断绝关系吗?断绝关系不是指你和大姑父吗?”

陈锐伸出手,白河景递出iPhone盒子。陈锐嫌恶地一躲,一指便笺,白河景如梦方醒,递过便笺。陈锐翻过一页,写了「血亲是斩不断的。我和爸爸不可能断绝关系。但我和你,不想见到的话,还是能躲开」。

白河景怔怔地看着。陈锐恨他。他只感觉到了这一点。这是他不理解也挽回不了的恨。再说下去只会让局面变得更差。他从陈锐身边走过,在大姑妈的墓前跪下,将菊花和iPhone并排放好,双手合十:“大姑妈,我来看你了。之前没怎么看过你,是我小,不懂事。以后会常来看你。希望你在天之灵能原谅我。我给你带了一束花,一个手机。手机你要是用不到,帮我给陈锐,谢谢你了。”

来坟墓前祭拜应该磕头的。但白河景不愿意趴在地上。他放下手,跪直了身体,看着大姑妈的墓碑。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名字。白灵。恍惚间,白河景仿佛感到了传说中的血缘联系。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大姑,我喜欢他,从没想过伤害他,请你保佑我和他在一起。要是不能在一起,让他快乐也可以。

白河景站起,有一阵轻微的头晕。他不再和陈锐说话,再次从陈锐身边擦肩而过。墓园里循环播放着电子哀乐。风吹过四周的松树,白河景浑身发冷,眼眶发热。这不是他想象中的重逢和庆祝。他强行撑着坚强的脸,打车回了家,不理睬白先生的召唤,也不理睬白夫人的叱责,径直奔向卧室,一头倒在床上。暮色渐渐染黑了房间。朦胧间,白河景回到了苍北的小楼,陈锐的高三还没结束。他们一同在大餐桌边写作业。陈锐认真地摊开一本书,而白河景趴在他左边,笑容满满地看着他。陈锐被看得受不了,在演草纸的一角写了一句“别一直盯着我看”。

白河景举起演草纸,看完,将这句话一点点撕下来,对折后放在口袋里,重新趴回桌上,说:“小表哥,好看。”

陈锐脸颊微红,不再理他。

白河景慢慢向外张开腿,让他的膝盖贴上陈锐的膝盖,小腿贴着陈锐的小腿,伸右手抓住陈锐的左手。陈锐没有看他,右手握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左手手指却渐渐弯曲,和他十指相扣。春天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将两人的卷子和草稿纸吹得微微翻卷。白河景从梦中醒来,脸颊下的床单湿了一片,他趴在陈锐曾经躺过的地方,热泪不受控制地糊了一脸。他终于明白,陈锐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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